先是說和珅與程淵去了書房,和琳回去換藥——是為了表述當時客廳中,只有馮霽雯與那彥成二人。
再又說那彥成專程來向馮霽雯道別。
那彥成的原話中可斷沒有‘專程’一詞。
這倆字兒加的極好。
似隱晦地表達出了那彥成所謂的前來探望和琳,不過就是個幌子罷了。
紅桃這番話,只要是有點心眼兒的人,都能輕易地聽得出其中的不對勁來。
伊江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繼而若無其事地低頭吃茶。
和珅卻也只是笑了笑,亦未出言說什么,好似沒有聽出紅桃的話外之音一般。
紅桃見狀心下有些納悶。
怎么她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爺的臉色連變也沒變一下?
她又笑著補充了一句:“往前太太沒嫁過來時,奴婢就聽說馮家小姐和阿桂府上的那彥成公子之間的表兄妹情感尤為深厚,如今親眼瞧見了,才知傳言果真半點也不假呢。”
她越說越來勁,還欲再言。
“且下去吧。”和珅不溫不火地開口說道。
話到嘴邊的紅桃聞言當即愣住,面上一片火辣辣的窘迫感。
她臉色精彩地在原處立了好一會兒,方屈膝行了個禮,依言退出了書房去。
“我說你家里這丫鬟,嘴上可真是一點門兒都不帶把的啊。”伊江阿笑著講道:“當著我這個客人的面兒,都能這么毫無顧忌——也真不是失為一個‘直接坦率’。”
自以為自己的做法很高明,實則不過是換一種方式來犯蠢罷了。
她這點兒小伎倆糊弄個稍微有點兒腦子的尋常人都費勁,更別提是拿來糊弄和珅了。
這若放在平常,和珅定是聽也不會去聽的,全當作一陣風吹過便罷了。
可這回卻不一樣——
他不止是聽進去了,且還用心琢磨了一陣子。
待琢磨透了,方才重新定下神思來。
倒不是他信不過馮霽雯。
而是…似乎極容易受到與她相關之事影響。
對于她的事情,總比尋常事更多了幾分用心,甭管好壞。總也樂意去多琢磨兩遍。
只是不知道,她在對待與自己有關的事情之時,可也會如他這般?
這個想法剛一在腦海中冒出來,便被和珅自行否決了。
當不會。
到底不是誰都像他這樣閑得發慌的…
分明是極明朗的事情。卻仍要自尋煩惱地去多想兩遭。
雖說他并不覺得這是在自尋煩惱。
可的,意義何在啊?
他暗笑自己一聲。
伊江阿見他不語只笑,顯也是沒將紅桃方才的話放在心上,才又笑著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你這丫鬟沒規沒矩的。依著嫂子那風風火火的性子,是怎么留她到今日的”
幾番接觸下來,在他眼里,馮霽雯如今就是雷厲風行的最佳代名詞。
這本只是個類似于好奇調侃的問題,卻間接地將和珅給問住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心知肚明,卻不好回答。
片刻后,他方才拿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道:“夫人寬厚。”
“寬厚?”伊江阿聞言險些將方才吃進去的茶都給噴出來,他一副很懂行的口氣與和珅說道:“我說和兄,你該不會不知道在這后宅之中,女主子就是再如何寬厚。卻也沒真的能在眼睛里揉沙子的吧?就算是明面兒上大度,那暗下卻也有的是不動聲色的手段——若真有那么大度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哦?”和珅微一挑眉。
“若真能不管也不問,只能說人家壓根兒沒將你放在心里!這才聽之任之,眼不見心不煩,懶得理那些繁瑣之事——”伊江阿唯恐天下不亂般講道:“我額娘那性子你知道么?出了名兒的溫柔賢惠,又是書香門第出身,誰不夸我阿瑪娶了個賢妻?可旁人絕不知道她在整治后宅那幫小妾們的時候兒是什么模樣…嘖,怎一個可怕了得。”
末了不忘一臉勘破世事的表情說道:“誰也不愿意把喜歡的東西分給旁人用——女人啊,大差不差都這樣兒。”
他平時便愛絮叨個沒完,正理歪理都能扯上一大堆。平日里和珅聽且聽了,多是當作笑話一笑置之。
可今日伊江阿這番話,他卻難得完完整整地給聽了進去。
其實這些話不必伊江阿說,他也大概都知曉的。
只是從來沒想過要將這些道理往馮霽雯身上套——
眼下這么一對比。卻也真是不能再符合。
這種感覺就好比是一直以來未去正視的問題,忽然被人剖析地條條分明的擺在了眼前,容不得他不去面對。
而事實就是他家媳婦兒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
按理來說,二人自未成親前便約定了來日合離,不過就是各取所需,搭伙過日子罷了。她待自己心如止水,也屬情理之中的事情。
本沒什么好去多想的。
多想…
是了。
他近來所有的異常,似乎都可以歸咎到這倆字兒上面。
好端端地,這腦子怎么就不聽使喚了呢?
和珅今日照常和馮霽雯一同在椿院用的晚飯。
晚飯畢,和珅坐在廳中吃茶。
“先前夫人想要打聽的事情有結果了。”和珅言道。
馮霽雯忙問:“貂蟬的事情?”
一旁的小醒和小仙也立即凝了神去聽。
“嗯。”和珅道:“我托了伊江阿去衙門著意打聽過那批流放的犯人名單,其中確有她的名字,最后是以中途逃走,時隔數月尸首被尋回結的案——只是當時的尸首已不大辨認的出真容,有的只是附近村民按著通緝畫像指認作為判別的證據。故我認為,其中不無存有被人頂包的可能。”
這一點馮霽雯之前自然也想到了,然而關鍵的問題是:“懷疑歸懷疑,可若沒有證據,縱是到衙門告發也無用——爺可有讓伊江阿幫著查過那位靜姨娘的出身嗎?”
貂蟬的事情已被結案,若沒法子從‘死了的貂蟬’那里找線索的話。唯有從‘活著的靜姨娘’身上下手了。
和珅聽她如此冷靜理智地面對眼下的情況,不急也不惱,眼中不禁浮現了一抹笑意,緩聲說道:“出身不詳。但其嫁入汪家之后,其在衙門所登記的原本的戶籍乃是江西人氏。”
江西人氏?
馮霽雯看向一旁聽著和珅說話便一直提心吊膽,卻又不敢妄自插言的小仙,問道:“你可知貂蟬老家是哪里的?”
小仙忙答道:“奴婢記得之前是聽她提起過的,她是數年前舉家從盛京逃荒來到京城的。只是一家人除了她之外,皆在半路上得病過世了——她乃是盛京人!”
當時她還尤其同情貂蟬的身世遭遇。
眼下想想,當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那這么說,倘若靜姨娘真是貂蟬的話,江西的戶籍定是偽造的了。”馮霽雯皺著眉頭說道:“偽造戶籍可是重罪,汪黎雋的膽子倒真是不小。”
美色當前,什么事情竟都敢做。
“夫人如此肯定這是同一個人?”和珅問道。
馮霽雯點頭,目光肯定地說道:“絕錯不了。”
起初是有些不確定的,但后來仔細地想了想,絕不該有那樣的巧合。
而且當時那位‘靜姨娘’第一眼見到她時的反應。并算不上是天衣無縫。
當時轉瞬即逝的畏懼和下意識地想要后退的動作,事后越想越覺得可疑。
小仙也跟著在一旁附和地點頭。
她跟貂蟬朝夕相處的時間最長——而一個人的衣著和身材或許會改變,但眼神和身上的氣質卻很難在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徹底改變。
和珅見馮霽雯態度肯定,便道:“既如此,那我便托人按著她戶籍上的詳具往江西跑一趟,仔細查證一番,以辨真假。”讓人去查這個雖是個笨方法,眼前卻也并無別的捷徑可走。
到底那個丫鬟之前有過蓄意謀害馮霽雯的前科,他必然要格外上心。
雖然依照他現在的能力而言,他可以做的遠遠有限。但他能做的。定都會去為她做。
馮霽雯不是不識抬舉的人,聽他這么幫忙,誠心道了句謝,又在心底記了他一回好。想著日后慢慢還。
不管能不能查出什么有用的線索來,也不管事情能否得到解決,他有這份心相助,便已經很值得她去感激了。
“夫妻之間,還說什么客套話。”和珅反過來笑著說道:“只是前往江西路途遙遠,只怕要等上一段時日才能有消息。夫人切莫著急。”
馮霽雯心知也急不來,便道不著急,慢慢查。
此事便算是落定了下來。
和珅坐了一會兒,又坐了一會兒。
每回馮霽雯都當他是要走了,可偏偏每回他都沒有要起身離去的動作——
這一坐不打緊,竟坐了半個來時辰。
馮霽雯忍不住掀起眼皮子瞧了和珅一眼。
往常他多是用罷飯,稍歇一歇,便往書房里去了。
今日有事自是例外,可事情不是早都已經說完了嗎?
她在太妃的影響之下,早便養成了坐有坐相的規矩,這坐姿瞧著是讓人賞心悅目,卻并不輕松,尤其是一動不動坐了這么久沒起來活動,馮霽雯此際腰都有些發酸了。
除此之外,還有些犯困。
“爺今晚不去看書了嗎?”馮霽雯到底沒忍住開口問了一句。
這話聽著像是詢問,卻也隱約有三分趕人的意思。
往常這時候,她都該洗漱完,準備歇了。
和珅也不知是真沒聽懂還是裝沒聽懂,聞言笑著答道:“今晚不看書,就陪著夫人坐一坐,說說話兒。”
這話馮霽雯聽起來別提是有多奇怪了。
平日里二人在外人面前雖也一副十分和諧的模樣,但吃完飯坐著遲遲不走,連書也不看了…當真只是為了陪她說說話兒?
可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也沒聽他說什么話啊。
馮霽雯內心頗為納悶兒。
見和珅仍然坐著不動,馮霽雯甚至開始擔心他要在此坐上一整夜。
“我跟爺說兩句話,你們都先去外頭守著吧。”她忽然對丫鬟吩咐道。
小醒等人依言立即退了出去。
屋內便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夫人要同我單獨說什么話?”和珅笑著看向馮霽雯。
雖然不知她要說什么,但心情已是稱得上愉悅了。
平日總愛下意識地去揣摩別人想法的那根神經不知怎地,也忽然懶得用了,沒去刻意猜測她是要跟自己說什么話。
這種感覺雖然奇怪,但出奇地好,說不出的放松適意。
他捫心自問,確是個工于心計,滿心防備之人,故而這種哪怕只是片刻的放松于他而言,都格外寶貴。
可他很快就放松不起來了…
馮霽雯想著反正他也不走,就借機把‘那件事情’給說了吧。
總是不說,覺得怪不地道的。
“爺是不是要找個通房丫頭了?”
她二話不說張口便是這么一句,驚得和珅握著茶盞的手都重重一抖。
通房丫頭…
他面上閑適的笑意果然掛不住了。
偏生轉頭望去,正得她一張寫滿了認真的臉,仿佛她方才問了一個十分值得商榷的問題一般。
“…”和珅難得失語了片刻。
馮霽雯微微抿了抿嘴角。
氣氛…似乎有些尷尬啊?
她之前也想過些委婉的說辭,可想想,這種事情在古代也屬正常,她越是委婉倒越顯得遮掩扭捏,難保不會讓他也跟著覺得扭捏,從而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所以也別遮遮掩掩的,盡量把它當作一件正常的事情來攤開談一談吧。
這是她開口之前的所有想法。
卻不料,還是沒能免除尷尬。
見和珅一反常態地遲遲不說話,馮霽雯唯有又硬著頭皮干笑了兩聲,說道:“爺若有什么疑慮,只管說出來。這種事情在大戶人家比比皆是,應也沒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
為了考慮他作為一個正常男子所‘不可描述’的需求,她一個現代人違心說出這種話來,容易嗎?
和珅這邊已恢復了從容。
“我想聽一聽夫人的想法。”他的口氣仍舊溫和,只是俊逸的眉目間沒了方才的笑意。
他實在是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