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廷審,她絕沒有機會能將此事如此完整地呈現在皇帝與諸官面前。
所以,她與和珅早已謀劃好了…
劉墉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今日坐在這個位置上,只怕亦屬于和珅夫妻二人的‘掌控之中’罷了。
同時他也想到了開審前王杰忽因作風有失而被撤下主審官一職之事。
他在心底暗暗搖頭。
他往前所見所知,不過皮毛而已。
而這樁案子審到這里,已非是他能夠再往下審的了。
包括是非定論,都全然由不得他來下。
同樣心底有了答案的阿桂下意識地留意著乾隆的神色。
四下靜默,乾隆的目光仍在審視著和珅等人。
銳利的眼神于忽明忽暗間,似乎要將面前所有的迷霧都撥開,讓最徹底的人心真相都畢露出來。
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了丁子昱身上。
他一直維持著伏地叩首的姿態,一應神情都沒埋沒著,卻也讓人感受到深深的卑微與懺悔。
“談詩論賦,偏請了大名鼎鼎、素以不愛與人結交而聞名朝野的狀元公。”乾隆的聲音響在鴉雀無聲的金鑾殿中,聽似平緩的語氣之下卻夾帶著讓人心驚膽戰的訊息:“倒不知是劉鐶之無意撞破,還是你蓄意謀之?”
丁子昱的頭埋得更深幾許。
馮霽雯微微轉頭看向他。
她也懂了。
丁子昱的留書出走,實則是下定了贖罪的決心。
“朕在問你。”
乾隆的聲音帶著無限的威壓,雖是無形,卻似能將他的脊背都壓垮。
如此情形之下,丁子昱卻緩緩地抬起了頭,直起了上半身來。
“陛下圣明,自非草民這等拙劣的算計可以欺瞞的。”他倒也不遮掩,只是一雙泛紅的眼睛落在馮霽雯身旁、始終都在瑟瑟發抖的馮英廉身上,又看向和珅夫婦二人之后,忽而迎上了天子的視線,對視而頓聲道:“草民有罪,為死罪!”
他聲音沙啞卻異常有力,鐵青的嘴唇似在顫抖。
“但受奸人利用,草民慶幸之至!”向來循規蹈矩的文人,此際竟語出驚人:“若非草民,定有他人。他人一念之差,可令忠直之臣蒙冤,可令奸人之心再無昭然于世間之日!故草民慶之幸之,今日尚可于這金鑾殿內,將此中內情如實稟于圣上,令豺狼惡相披露于人前!”
他言辭震懾人心,卻也令許多人暗暗失色。
乾隆十指攥緊,望著殿中隱隱有失態之象的布衣男子,心中有一團化不開的怒意。
“大言不慚!”他出言斥責。
“草民當凌遲,當萬死!”丁子昱竟似不知何為懼,聲音又提高許多,仿佛是將全部的力氣都凝聚在了嗓口,使脖臉都變得通紅駭人。
“但求圣上能明辨忠奸,還良臣清白!不徇私情,勿要讓奸險之輩得逞…以保大清江山永固!”
他的聲音傳遍金鑾殿的每一個大小角落。
這言辭大膽之程度,令眾人面若寒蟬。
縱連向來以大膽進言的錢灃都為之變色。
而隨著這道聲音堪堪落地、尚且縈繞在殿梁之上未有完全散去之際,眼前突發的一幕更令眾人臉色大變!
只見那道深藍色的身影陡然站起了身來,不留給旁人半點反應的時間,快步之下,竟是沖向了離其僅有五六步之遙的一根大柱!
“咚!”
沉悶的巨響傳遍四周,如此之大的響動,甚至讓人很難相信這竟是血肉之軀以頭顱撞擊出來的動靜。
馮霽雯眼見著丁子昱的身形在經過短暫的僵硬之后,轟然墜地。
她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抓著和珅的手越來越緊。
猩紅的鮮血染紅了丁子昱的額頭,不過須臾,就讓他變得面目可怖。
蟠龍纏繞的金柱支撐著威嚴的金鑾殿,那一聲嗡鳴之后,依舊巍峨不動。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高云從到嘴邊的一句‘攔住他’都不曾有機會喊出聲。
血流的也很快,浸透發辮,從腦后快速蔓延,掩住了身下金鑾殿內表面光潔的大理石地板,鮮紅的顏色向外浸染間,仿佛它的主人一般,在傾盡全力地、想要盡可能多地改變些什么。
殿中陷入混亂。
太醫還沒趕來,倒在地上的人已經斷絕了氣息。
尸體很快便被斂走,鮮血還未來得及冷卻已被擦拭得干干凈凈,不留痕跡。
可親眼目睹過的每一個人,猶覺得眼前是猩紅的。
這,正是丁子昱想要留下來的東西。
這場破先例的廷審,固然跌宕起伏,然激烈之余,收尾并不明確。
皇上沒有下定論,無人被定罪,只命人重新將和珅收押回天牢,對外的說辭則為:疑點頗多,著三司依律詳查,一旦有新的線索與進展,需立即稟報。
事關重大,如此處置亦算合情合理。
可挑上了這條擔子的三司卻是犯了大難。
皇上半字未提景仁宮,只說要詳查,可按著眼前這等進展,到底要如何查?
沒有人能摸得透皇上的用意。
只聽聞皇上彼時離了金鑾殿之后,徑直起駕去了景仁宮——
龍顏大怒,嘉貴妃被問責,景仁宮在狂風驟雨之下,還累得一名奉茶的宮女被活活杖責而死。
“說是萬歲爺問了貴妃好幾遍十一阿哥可知情…貴妃死死不肯松口,執言稱是從未做過構陷他人之事,一直在喊冤呢…”
毓秀宮內,宮女低聲地說道。
和靜一聲冷笑。
“只管喊罷,喊得多了,說不準皇阿瑪便真的信了。”
她語含諷刺,卻不知諷刺的是嘉貴妃,還是皇上。
“十五爺現在何處,可打聽了?”她按下方才的話題不再提,轉而問起了永琰。
“已差人去阿哥所里問過了,說是十五爺自用罷午膳,便一直在御書房里陪著萬歲爺。”
和靜聽罷微微皺眉,略有些許擔憂。
皇阿瑪正在氣頭兒上,小十五這個時候還在他跟前晃,可別晃出什么麻煩來。
她護弟心切,而下一刻,眼底的神情卻松了松。
她都忘了,小十五早已不比從前了。
如今的他,可比她這個做姐姐的要謹慎聰明上太多太多。
他們都變了。
她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
又怎能不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