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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4 暗涌

  他本欲奏疏于皇上,狀指和珅。

  但疾書半篇,筆下卻緩緩停滯了下來。

  他很明白,和珅并沒有必要對于齊賢嚴刑逼供——

  尸身雖暫時被刑部扣下,他去時也只得見一具覆著白布的模糊軀體,未能仔細查驗,但事實也未必會如金簡所言:是死于重刑之下。

  和珅一直在拿于齊賢當作籌碼來要挾他,此乃事實,所以在他未倒戈之前,和珅是絕無可能會要了于齊賢的性命的——至少,眼前暫時不會。

  金簡必然也猜到他不會輕信這種說法。

  所以,才一再提醒他,借此可報舊仇。

  舊仇固然可報,可這‘新仇’,只怕尚存疑竇。

  他不禁想起那晚他得知于齊賢的死訊之后,他找去霽月園,質問和珅。

  和珅的態度卻也十分微妙。

  他仍是一副無論面對何人何事皆儒雅有禮的模樣,且還同他抱以歉意,道是自己‘看管不慎’之過,又寬慰他節哀順變。

  末了,卻說了一句“無論如何,此事必要徹查清楚”。

  這話中顯然有話。

  可無論他如何憤怒,和珅也再未多說其它。

  這就讓他不得不多想了。

  尤其是金簡今日這般來意清晰地過來找他…

  他知道,金簡并不關心他能不能報什么舊仇,不過是將他當槍使罷了——

  而和珅那晚的態度、若有若無的提醒,似乎也在暗指著什么…

  總而言之,每個人都在或明顯或隱晦的告訴他:他兒子的死,背后定有蹊蹺!

  他現如今的處境恍若是處于峭壁邊緣,稍邁錯一步,便要跌進這萬丈陷阱之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冷氣,讓自己定下神來思考權衡。

  很顯然,無論真相如何,金簡與和珅皆是在利用他來制衡對方。

  殺子之仇,自是不共戴天,可眼下于他而言最緊要的卻并非報仇。

  而是,怎樣才能在這亂局中活下去。

  依目前局勢來看,顯是和珅處于劣勢。即便他沒有遭到御史臺彈劾,可一旦是被景仁宮和金簡下定了決心要除去的人,他至今還從未見過能存活下來的例子。

  除去位高權重,他們的手段更令人發指。

  這些都是多年來同金簡共事,他所親眼看到的。

  但據他所知,如今的景仁宮與十一阿哥在皇上面前也并不討好,尤其是傅恒過世之后民間輿論更是鋪天蓋地;而金簡,如今看似巍然不動,可那一本來路不明的奏折參上去,如今也正被都察院給挖著呢…

  倘若皇上真是鐵了心的要查他,要想揣得密不透風,堪稱難如登天。

  照此看,兩條路都是險路。

  可他早已被夾在這旋渦之間,尤其是這些年來做下的那一樁樁見不得光之事,便決定了他絕沒有只身局外的能力。

  選和珅,揭發景仁宮,若事成,或可將功抵過換取一條渺茫的生路,但必然官位不保,輕則也要被流放。

  選景仁宮,自然是一損俱損,株連九族…可若勝了呢?

  他依然可以穩坐高位!

  且終究是景仁宮的勝算要大過和珅許多…

  于敏中看著面前寫到一半的奏折,片刻后,再欲提筆蘸墨。

  可動作到一半,再次停了下來。

  尚且不可著急。

  霽月園里所有的下人都或多或少地聽說了自家爺和太太吵架了這則傳聞。

  夫妻間吵架拌嘴本沒什么稀奇的,可對于從不吵嘴的和珅與馮霽雯而言,卻是十分的稀奇了。

  況且吵的似乎不輕,太太砸了一屋子的東西呢。

  外頭都說,是因為太太貿然去找錢御史‘評理’,惹了爺不痛快。

  小仙也沒太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太太尋錢御史鬧事,身邊陪著的是她和小茶。

  錢御史橫豎說不過太太,惱羞成怒地命下人關上了大門之后,她們就隨著太太回家了。

  回到家中,太太連灌了兩盞茶下肚,到底這場由城北專程跑到城南的架吵得十分耗費體力。

  可太太還沒歇上一時半刻呢,她們就聽里屋“辟里哐當”一陣響。

  大爺被停了職,大家正都忐忑不安著,太太忽然這般發作,她們也沒一個敢多嘴去問詢的。

  只得默默地收拾殘局,再擺上新的茶碗,重新燙一壺熱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令人真正費解的是,這會子太太正跟大爺在書房看書寫字兒,她不放心地偷偷瞧過一眼,可那畫面,別提是多么的歲月靜好了。

  這狀態轉換的還真是快啊。

  金烏沉入西山,倦鳥歸巢去,一整日便這么喧囂而又平靜地過去了。

  可錢應明卻至今也平靜不下來。

  丁子昱留書出走的時候他很震驚。

  可那時大人和太太卻好像很平靜。

  但這應當可以解釋為他們早已察覺了丁子昱的異樣,故而不覺得意外。

  丁子昱今日突然回來他也很震驚。

  可大人和太太仍舊出奇地平靜。

  這他就搞不明白了啊?

  要知道他們平靜到至今也沒讓人來過一趟,或是讓丁子昱過去一趟,全然是一副不知道他何時走的、又是何時回來的模樣。

  他起初以為大人尚不知曉,專程親自跑到琉璃閣報信,可大人只是風輕云淡地給了他三個字——知道了。

  知道了??

  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就連丁子昱看起來也十分地平靜正常,就仿佛他真的只是出門探了一趟親而已。

  可丁子昱走時所留書信他早已看罷,對他將構陷英廉大人的‘罪證’偷偷放入英廉府書房之內的行徑也已深信不疑,并日日暗罵他忘恩負義至少十遍。

  但這個人忽然之間回來,且這般面無異色,他話到嘴邊,竟當面半句也罵不出來了。

  “你竟還有顏面回來。”礙于大家都表現得十分平靜,他也自認為平靜地打了句招呼。

  他終于在丁子昱臉上看到一抹轉瞬即逝的羞慚。

  “原來你還尚且存有一絲半毫的慚愧之意。”錢應明到底還是模仿不了大家的佛系心態,冷著一張臉便要質問:“你可知你害…”

  但他話未說完,便被丁子昱的動作打斷了。

  丁子昱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臂,另一只手放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錢兄。”他言辭隱晦,眼神卻格外深刻地道:“大人與太太做事,必然有他們的道理。”

  這是在提醒錢應明。

  錢應明皺眉,一時不知他此言何意。

  而待許久之后,他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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