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她只能自我勸慰道:有備無患,謹慎正式些總比出差錯來的穩妥。
一回生二回熟,這回就且當是先探一探規矩罷?
馮霽雯來至前廳時,果見來了位宣旨太監肅立在廳中,和珅與家中的下人皆候在一旁等候宣旨。
就連前兩日剛被杖責后尚且無法下床走動的紅桃,都被扶了過來聽旨。
“和珅聽旨——”
和珅撩起衣袍前擺躬膝跪下,面容也一改素日里的閑適隨意,神情顯得極為肅整。
其身側的馮霽雯亦不敢有絲毫馬虎輕視之意。
家中下人也忙地跟著下跪,個個兒將頭垂得低極,向來膽小的芳芳更是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余光瞥見弟弟虎子一雙眼睛亂瞅,連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一雙緊張至極的眼睛里滿含著不安的警示。
虎子年紀小,懂得不多,見狀只是悻悻然地撇了撇嘴,不再亂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鈕鈷祿氏,常保之子和珅,因查辦禮部科考糾紛一案功不可沒,又念于御前當差之時事必謹慎,潛德宜表,深得朕心。今,特敕封為內務府廣儲司總辦郎中,掌考核稽查六庫事宜,以示表勵。望爾切心當差,不負朕望。欽此——”
馮霽雯聽得有些怔怔。
這是被封上官兒了?
竟還是個內務府的缺。
和珅雙手接過敕封圣旨,叩頭謝恩。
“和大人和太太快快請起吧。”宣完了旨的高云從適才露了笑意,望向和珅笑著道:“想當初和大人被萬歲爺自尚虞備用處提拔至御前伺候,距今也不過才短短一個多月的光景,這一晃眼,竟要改稱一句和大人了,乃是應了那句富貴自有天定,這人的時運來了,可真是擋也擋不住!和大人如今年少有成,日后前途必然更是無可限量——灑家就先在這兒跟和大人道喜了。”
和珅滿面謙遜地笑了笑:“借高公公吉言,今次煩勞公公親自跑一趟了。”
其話音剛落,剛轉頭要與劉全吩咐一句什么,卻見馮霽雯身側的秦嫫快一步上了前去,又聽得馮霽雯講道:“不知公公今日前來,未有提早備下好茶招待,還請公公勿怪。這點兒心意,全當是給高公公與各位小公公添一碗茶水。”
高云從見多了這種情形,聞聲卻不由多瞧了幾眼面前這位立于和珅身側正當韶齡,一身光華的女子。
衣著首飾固然華貴,可最要緊的還當是那一身落落大方、絲毫不輸宮中貴主兒們的氣質,硬生生地將通身上下浮華的珠翠之色都給折了下去。
倒沒想著英廉府嫁過來的這位嫡出小姐,竟是被教養地如此出色。
怎地往前在閨中之時,卻是那般惡名?
高云從壓下心底的疑惑,面上笑盈盈地將秦嫫遞來的紅封接了過來,捏了捏分量,卻是細細碎碎的散粒兒,和家家中情況不濟,他早有得知,故拿碎銀子出來打發他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快。
甭管怎么講,他也是御前太監總管,宮里宮外也算是個人物,遭如此待遇,不免覺得有些被輕視了。
可余光一瞥方才不經意間被自己摳破了的紅封一角兒,露出的卻是金燦燦的顏色。
高云從眼睛一閃。
這里頭裝著是竟是瓜子兒金!
這出手可真夠大方的。
劉全在一旁也瞧見了,捏捏自己準備的紅封,頓覺得有些肉疼。
他跟著和珅苦日子過慣了,手里頭攥得最多是就是銅板,能摸著銀子的機會都少得很,更別提是金子了。
高云從臉上的笑意濃了些,又沖著和珅夫婦道了一番好聽的吉利話。
馮霽雯將他方才收著紅封之時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知其虛偽,面上得體的笑容卻半分不改,又客氣地道:“公公不若坐下吃碗茶歇一歇腳罷。”
高云從含笑搖頭:“灑家還趕著回宮去跟萬歲爺復旨呢,便不多作叨擾了。”說話間,沖著夫妻二人拱手一揖,道了句告辭。
和珅命劉全相送。
高云從前腳剛離去,后腳堂屋里的氣氛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恭喜大爺大太太。”老管家笑著上前來,渾濁的眼睛卻是通紅,“老爺若是泉下有知的話,也該含笑九泉了…”
老爺當年走的突然,是在外任上沒的,當時什么都來不及交待安排,家中亂作了一團,若非是大爺這些年來里里外外地維持著,這個家怕是早散了。
而如今,和家的門楣總算又有了重新興起的希望。
他想著便不由激動地落起了淚來。
“我說金伯,今個兒可是咱們爺跟太太的大好日子,您擱這兒哭什么啊!”劉全笑著上前來擠兌著。
性情憨厚的馬三跟馬嫂夫妻倆也勸了兩句。
金伯這才止住了眼淚,一個勁兒地點著頭啞著聲音,笑里帶淚地道:“好、好、好…”
“大爺…這個什么郎中是個官兒?是太醫院里的官兒嗎?”虎子擠上了前來,睜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
和珅與馮霽雯不由被逗笑。
劉全一巴掌拍到了他腦袋上:“不懂別瞎說!這可是內務府里的官兒!廣儲司知道嗎?那可是給皇上管錢兒的地兒!”
廣儲司為內務府七司之首,由內務府大臣輪流每年換值,而總辦郎中則是常在管事,手底下掌著銀、茶、緞等六庫事宜,說白了,確實是個管錢的差事。
“奴婢隱約記得這好像是個正五品的官兒?”秦嫫在一旁不甚確定地道。
她覺得自個兒沒記錯,可大爺辦了樁案子而已,怎地就從御前侍衛破格被提成正五品了呢?
和珅似笑非笑地點了頭。
馮霽雯也有些訝然。
可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她能夠想得明白,皇上看重的興許不是這件案子本身,而是和珅透過這樁案子顯露出來的辦事能力。
才能得以被欣賞看重,這固然是一件好事。
看得出來,和珅雖然表面瞧著與往日并無區別,與得意忘形半點也挨不上邊兒,但一雙眼睛卻是熠熠生輝,晃人心神。
雖這一切于他而言不過是剛剛開始,遠不至于使他浮躁,然多年來的努力終于被事實所肯定,無疑是極令人振奮的。
撇去心底隱隱的擔憂不談,馮霽雯也有幾分為他感到高興。
和珅轉頭對上她的眼睛,心底頓時涌上一陣無法言表的暖意與滿足感。
一步步達嘗所愿,恰巧她就在身邊相伴。
實乃人生頭等之幸事。
和珅忍不住也揚唇一笑,甚少地露出了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來,竟有著幾分極難得罕見的孩子氣。
卻并非是為了這功與名。
他笑望著眼前的馮霽雯。
遠遠站在一旁未參與進這歡愉的氣氛當中來的紅桃望著夫妻二人并肩而立的情形,心下猶如刀割一般。
她陪伴了這么多年的大爺…
如此出類拔萃,較旁人優秀上百倍不止的大爺…
為什么到頭來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拿這種眼神看著別的女人?
看著為一身海棠紅旗服襯托出了幾分嬌艷感的馮霽雯,鋪天蓋地而來妒意頃刻之間將她整個人都卷了進去。
她滿心都在重復叫囂著一句話——
她不甘心!
事后,劉全歡天喜地地跑去咸安宮官學找了和琳,將消息告知他之后,與先生告了一天的假,又順帶著找著了難得來上課的伊江阿,半是向他傳達自家大爺被敕封之事,半是透露了今個兒紫云格格來了家里找太太說話。
于是乎,伊江阿也高高興興地跟著過來了。
和琳更衣洗漱之后,跟著兄嫂前往了祠堂焚香祭拜祖先,將敕封的圣旨擺放于神龕之上,加以供奉,以示祖先神靈。
秦嫫帶著幾個丫鬟忙活得不行,一面按著馮霽雯的吩咐給下人們準備紅包和要分發下去的點心,一面還要安排丫頭出門采買新鮮的魚肉蔬菜,以備晌午這頓大宴。
另一邊兒,劉全忙活著家里的事情走不開,便差了虎子去英廉府給岳家報信兒。
至于和家兄弟在京中其他的一些親眷,和珅認為并無特地告知的必要。
京城就這么大點兒,消息很快便會傳開。
各人都在忙活著,是以眼下整座和宅里最閑的除了回去繼續養傷的紅桃之外,便只剩下伊江阿和紫云這兩位客人了。
伊江阿在前廳里一個人枯坐了小半個時辰,便使了招兒差了憨厚老實的小茶將紫云從椿院誆來了前廳。
“月牙兒呢?”
紫云帶著丫鬟一進來便問。
不是說月牙兒找她來前廳有事兒嗎?
“和兄那邊兒還有點事兒沒安排完,嫂子跟著過去了。”伊江阿撒謊不臉紅,“紫云格格不妨先坐著等會兒吧。”
不知自己為人所騙的紫云打量了他幾眼。
伊江阿摸了摸臉,故作正經地問:“格格瞧我瞧的如此入神,莫不是我今日較往日又俊朗上了幾分?”
紫云毫不客氣地送了他一記白眼,冷笑了一聲。
“你出門兒都不帶照鏡子的罷?”
其實伊江阿長得白白凈凈,瞧著清爽利落,雖在和珅這等人的映襯下顯得遜色許多,但較普通人相比,一句好看還是擔得起的。
只是這種好看在紫云所謂‘相由心生’的影響之下,早已被擊的連渣兒都不剩了。
她方才之所以那么瞧伊江阿,是想確認他可還在因那日之事耿耿于懷。
畢竟當時來看,他氣得委實不輕。
眼下的事實卻是證明她想多了。
這人看著半點事兒也沒有,好似當日之事從未發生過一般。
沒皮沒臉的人還真不能指望他會別扭。
如此倒是顯得她太過于上心了些。
紫云撇了撇嘴,挑了張他對面離得最遠的椅子坐了下來。
伊江阿望著她笑。
紫云豎眉瞪他。
“看什么看?”
“上回我跟紫云格格說的法子,不知紫云格格現下可有興趣一聽?”伊江阿笑瞇瞇地問。
“不勞煩了。”紫云斜睨了他一眼,便徑直端茶吃。
“法子都想出來了,咱好歹聽聽不是?成是不成再另當別論唄——”伊江阿倚在寬大的椅子里,沒什么形象地翹著個二郎腿,面上瞧著輕松,卻忍不住暗自咽了幾口唾沫,方才鼓起勇氣來,拿開玩笑的口吻道:“格格若是覺得我多管閑事兒,居心叵測的話,那格格不妨就全當成是我…居心不良吧…”
怎么說著說著就不行了呢…!
真沒出息啊他可真是!
伊江阿懊悔地簡直想要找塊兒豆腐把自己給就地撞死了干凈。
紫云則微微張大了眼睛。
“你神經病吧…?”
好半晌,她才憋出了這么一句話來,且莫名其妙地…覺得臉頰有些發燙。
真是被他給惡心到了!
什么居心不良這等亂七八糟的鬼話他竟然也說得出來!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伊江阿有些慌亂地解釋道。
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只是措辭不當罷了。
亂了…真是全亂了!
“我管你是什么意思,總之你這張嘴巴日后最好給我放干凈些。”紫云瞪著他道:“再過幾日我便要訂親了,你不要臉我還得要名聲呢。”
伊江阿聞言呼吸一窒。
“訂親?”
他只覺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紫云低下頭吃茶,沒理會他的吃驚。
“跟…那個于齊林?”伊江阿又問,眉心不自覺便緊皺了起來。
“你不是早便知道了嗎?”紫云抬起頭來看向他。
伊江阿望著她,久久才道:“你見過他嗎?就要同他訂親?”
“看了畫像的。”紫云似不耐煩與他說太多,就要轉開話題:“月牙兒怎還沒過來?”
“就單單憑一幅畫像你怎能就答應嫁給他呢!”伊江阿有些急了。
紫云奇怪地看著他。
“那還有人連畫像就沒見過,單憑父母之命便嫁過去了呢。”她道:“許多新娘子都等到新婚當晚才知曉新郎官兒是什么模樣的,那不也比比皆是嗎?”
這自然只是隨口的搪塞。
“你怎能與她們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