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江阿半點不想聽,和珅卻十分想與人傾述。
“你嫂子她前幾日曾在小舅爺面前夸了我一番。”
伊江阿斜眼瞅著他。
只又聽他進一步詳細地說道:“你嫂子夸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聰明絕頂,過目不忘…還說我為人處事謹慎沉穩。”
伊江阿徹底忍無可忍地翻了個白眼!
雖然他不是很能理解和珅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了這么些自夸的話,但他更加搞不懂的是,這些話…試問他這些年來少聽了嗎?
但凡是認得他并對他有所了解之人,哪個人沒在明里暗里夸過他?
往前也沒見他如此看重并未為此沾沾自喜啊!
這么精明的一個人,怎么越活越幼稚了呢…
沒錯,就是幼稚!
這么想著,伊江阿完全不想壓制心底認識和珅這些年來第一次出現的鄙夷之情,“嫂子不過是擱口頭兒上夸了你兩句你就樂成這樣,若再給你點兒甜頭的話,你豈不是要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了?”
和珅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很有幾分高深莫測地勾了勾嘴角,緩緩道出了三個字來:“你不懂——”
被媳婦夸,和被別人夸,壓根兒就是兩碼事兒。
伊江阿聞言雙目圓瞪。
什么叫他不懂?
這是作為單身漢,活該他不懂的意思嗎?
“你明知我不懂還跟我說個什么勁兒!”
“剛好想跟人說一說,剛好你在而已。”
哪兒來這么多剛好!
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還風輕云淡地做掩飾!
伊江阿滿面委屈與不忿。
擱他這個剛在感情上受了挫的人面前大秀自己深得媳婦兒寵愛…這到底是怎樣殘酷的一種心態?
友盡!
“除非你答應下回紫云過來找嫂子時,你派人給我通個信兒!若不然的話,咱們就此絕交!”伊江阿到底還是伊江阿,這關頭還惦記著趁機與和珅提條件。
“你氣什么?”和珅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嫉妒了。”
奇怪的是,他竟覺得這種被人眼紅嫉妒的感覺出奇地好。
他墮落了。
他虛榮了。
“我就是嫉妒了怎么著!”伊江阿嚷嚷道:“你就說答應不答應讓人給我報信兒吧?”
“我不常在家中,紫云格格哪天來或沒來,我怕給不了你什么準信兒。”和珅不置可否。
伊江阿睇了他一眼,自椅上站起身來,轉身推開了書房的門。
摸出了一錠銀稞子隨手沖守在門外的劉全丟了過去,道:“紫云格格哪日若是過來,你第一時間通知我一聲兒,若你哪日不在,便提早囑咐給別人。總而言之,我今個兒把這差事交到你手里了,你若給我辦砸了,我可跟你家爺沒完——”
“…”劉全接住砸在胸前的銀子,有些不甚確定地看向書房里的和珅。
得見和珅含笑未語,方才“嘿嘿”笑了幾聲,將銀子往袖筒兒里收好,一副鬼機靈的模樣笑道:“您只管放心,這事兒包在奴才身上,一準兒不帶給您辦岔的!”
站在門外的伊江阿頭也沒回,徑直邁下了矮矮的石砌臺階,高聲扔下了一句:“改日再來叨擾,先告辭了——甭送了。”
他可不想再聽某人一副智商不穩定的模樣各種秀恩愛了!
有這功夫,他還不如多琢磨琢磨怎么挽救今日發生在奉恩輔國公府里的這場‘過失’…
劉全哈腰送了兩步,一句“您慢走”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被一道急急的腳步聲打斷了。
一同傳來的還有芳芳慌張無比的聲音。
“大爺…紅桃兒她跑了!”
“跑了?跑哪兒去了?”劉全聞言忙幾大步跨下了石階,迎上來問道。
“方才管家讓我去給太太送賬本兒,我剛走到半路,就見太太身邊兒的兩個姐姐帶著紅桃兒走了過來,紅桃兒不知怎地跟瘋了似地推開了一位姐姐,掙開了便跑!我跟著追了追,卻也沒能追得上,小醒姐姐追著去了,吩咐了小仙姐姐去了太太那兒,我則稟告大爺來了!”芳芳還算清晰地大致描述了當時的情形。
劉全聞言也是驚了一跳,不知這紅桃究竟哪兒來這么大的膽子,剛欲往書房里去詢問主子,一轉身卻見和珅已然走了出來。
“人是從哪里逃出去的?”和珅正色問。
芳芳忙不迭答道:“是從后門兒跑掉的!”
和珅聞言立即吩咐了劉全跟著去查看。
本欲離去的伊江阿見狀也忙地讓小廝幫著劉全一道兒去追人。
前后如此,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時辰。
然而紅桃兒還是沒能追得回來。
宅子是背街而建,后門兒出去就是大街,往人堆兒里一扎,一個不留意錯了視線,便再找不見其蹤影了。
“想也跑不了多遠。”伊江阿不以為意地道:“再者說了,賣身契還在你們這兒呢,明日一早去官府立個案,看她還能往哪兒跑?”
和珅點頭。
“倒耽擱你回府了。”他與伊江阿道:“不如留下來用了午飯再走罷。”
眼下午時都已過半。
“這倒不必了,我回去還有事兒呢!”伊江阿相拒了一句,放下了手中茶盞,起身拂了拂衣袍,便道:“這頓飯和兄跟嫂子先給我記上,等我下再回過來吃也不遲。”
和珅與馮霽雯便起身送了送他。
“可別忘了我交待給你的差事!”伊江阿臨走前,往劉全肩膀上拍了一記。
見他出了廳門,馮霽雯不由看向和珅:“什么差事?”
“反正不是什么正經事。”和珅含笑坐回原處,一語帶過。
馮霽雯聞言也不多問,只又將話題轉回了紅桃的事情上頭。
“許是今日之事將她給嚇著了。”她蹙眉道。
如此一來,她倒不禁有些擔憂這個紅桃是不是真的曾在五味齋里,就金簡的名諱說過什么僭越之言了。
若不然,她跑什么呢?
因方才聽她說罷了與紅桃之間的問話,故而此刻見她神情,和珅便猜著了她的擔憂。
“夫人許是多慮了。”他道:“這些年來家里沒個管事兒的人,下人們又從未受過罰,因一時畏懼倉惶逃走也不無可能。”
馮霽雯微一點頭,這才道:“當務之急還是盡快查明紅桃在五味齋中究竟跟人說了些什么為好。”
此事可大可小,金家不追究還好,可萬一被人當作了把柄來拿著,便麻煩了。
和珅點頭,立即招來了劉全,讓他去五味齋跑一趟。
劉全應下,便要去辦。
“等一等。”馮霽雯忽然出聲。
“太太還有什么旁的吩咐嗎?”劉全躬身恭謹地問。
馮霽雯略略沉吟了一下:“帶樣兒東西過去。”
劉全面露疑惑之色。
和珅也看向馮霽雯。
馮霽雯與他道:“不如爺寫一張供述讓劉全兒帶過去吧?倘若那店鋪中有人能夠證明,昨日未在店中聽過有人議論金大人,便讓其在紙上留下姓名以作見證,爺看可行嗎?”
和珅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意外的笑意。
“可行。”他頷首稱贊道:“還是夫人想得周到——我這便去寫。”
如此一來,縱然之后有人再欲從中作手腳,鋪子里的人也沒辦法反口了。
確是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劉全便按著馮霽雯給出的這個法子,帶著東西往五味齋去了。
他辦事兒是出了名兒的利落,夫妻倆這廂一頓午飯剛用罷,就見其回來復命了。
劉全兒自懷中取出了折起的一紙‘見證’遞到了主子面前。
令馮霽雯大松一口氣的是,紅桃這點兒倒真的沒有撒謊。
鋪子里有好幾個人都具了名相證,昨日無人在鋪中談論過金簡。
“他們一聽奴才是理藩院左侍郎府上,來特地調查此事的,個個兒嚇得跟什么似得…一句馬虎話都不敢講。”劉全笑嘻嘻地說道。
他機靈中素來有幾分狡詐,聽他如此狐假虎威,馮霽雯不禁笑了笑。
“幸而他們不知道我這左侍郎明日便要卸任了,若不然買不買你這筆賬都是未知。”和珅也玩笑了一句。
后看向馮霽雯,問:“既然已經查明了,那夫人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馮霽雯一怔。
怎么問起她來了?
“爺看著拿個主意吧。”
“丫鬟是夫人審的,法子也是夫人想的,理應由夫人來拿主意才是。”
馮霽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隱約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但擺在眼前的問題是要盡早解決的。
她凝神想了想,到底還是無意將此事擴大。
“今日不是福康安上門兒來找的爺嗎?不如爺寫封信去傅恒府,將此事與之講明,免得他再借此生事。”
和珅聞言眉頭微微一動,轉頭看向她:“夫人不打算追究此事?”
她倒是想追究來著。
馮霽雯講道:“反正咱們如今有這紙證明在手,自保已不是問題。再者咱們也沒什么損失,沒必要為圖一時之快,置大局而不顧——前些時候金家沒因金溶月之事為難咱們,這里頭雖全是利益牽扯,而跟寬厚扯不上什么關系,可咱們若是抓住這點兒小事糾纏的話,再因故觸到了金家的底線,讓對方覺得咱們‘不知進退’,未免就不妙了。”
此番造謠與金溶月之前構陷她不同,傳了出去只怕大多數人都會將這盆臟水直接叩到整個金家頭上。
譬如什么金家不甘女兒在她身上栽了跟頭,便借此蓄意造謠報復等。
污蔑他人妄議朝廷命官,也是不小的罪名。
甚至會影響到官聲。
這些都是極有可能出現的局面。
金家之前選擇‘讓步’,是在金溶月與英廉府之前做了利弊比較。
可若牽扯到了整個金家的名聲顏面,只怕其中輕重就需要重新來衡量了。
萬一他們…狗急了跳墻怎么辦?
雖然慫了些,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如今他們真不是金家的對手。
不吃虧就成了,至于出氣…
還是等日后有了能力再談這個問題比較現實一點。
和珅聽她如此談論所謂‘大局’,眉眼間不禁緩緩浮現了一抹極溫柔的神色。
又夾雜著幾絲極淺淡的愧疚。
若不是他如今身份地位不如人,她也不必遇事思慮良多了。
但他想…這種日子絕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他面上風輕云淡,握著杯盞的手指骨節卻因用力而微微泛了白。
若說之前他多年如一日地力爭上游、謹慎籌劃每一步為得是實現自己的野心與抱負的話,那么如今,促使他往前走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那就是為了不再讓她因身份地位而受制于人。
方才看著她一臉認真地分析著此事利弊,他甚至沒有習慣性地跟著她的話去思考,而是滿腦子都被同一道聲音所占據——日后決不能再讓她此般委屈了。
縱然懂事如她,或許都并不覺得這可稱之為委屈。
可在他眼中確是無疑。
“爺不說話,便是同意了?”
聽馮霽雯開口,和珅這才自神思中抽身。
“這封信便由我來寫吧。”他俊逸的眉心中本就不顯的異樣情緒隨著開口,舒展了開來。
聽他同意,馮霽雯笑著點頭。
“但要勞夫人在一旁另抄一份。”
“為何?”
“此事既由金二小姐的‘誤解’而起,難道咱們不該向金大人解釋一二,以免誤會滋生嗎?”和珅眼底笑意不明。
馮霽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的用意。
不在明面上追究,卻反過來以‘解釋’的方式向金簡說明詳細。
這不是明擺著提醒金簡他有一個十分鐘愛于在他背后拖他后腿的傻閨女么…?
“夫人覺得可行與否?”
馮霽雯不假思索地點頭。
金溶月總惦記著在背后給他們找不痛快,那么在不影響兩家‘友好共處’的基礎上,偶爾的禮尚往來還是很有必要的。
所以,這個可以有。
信是劉全親自趕車去送的。
第一封先是送去了連著鮮花胡同深處的傅恒公府,報了身份來意,又指明信是給福康安的。
而后才又朝著金府趕去。
兩府之間相隔著不同的屬旗轄地,劉全緊趕慢趕地,方趕在天色臨黑之前來到了金府。
這回他比去傅恒府時更要謹慎,未將書信交到下人手中,而是要親自求見金簡金大人。
大爺說了,這封除了金大人,誰都不能拆。
若不然,極有可能就沒法兒給太太出氣了。
大家早早睡,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