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至沈家,得出的結論卻與之前大夫的結論相同。
其中一位御醫對祝由科也有涉獵,診治過后,與沈家人說:沈大人,實不相瞞,小沈大人身上傷勢并不嚴重,本該早早醒來,如今一直未醒,我等也是無能為力……
見沈家人一臉的焦急擔憂,御醫遲疑片刻,壓低聲音又道:沈大人不若上普安寺,懇求下圓空大師,看圓空大師愿不愿意來查看一番。
沈琰聞言一怔。
圓空大師德高望重,連皇帝都很信服他,但他不良于行,很少出山門,便是太后皇帝欲見,也須得親自上山。
請圓空大師下山,實在是有些難。
只是御醫都束手無策,又建議去請圓空大師,沈琰也不能不重視,他謝過御醫又送上紅封,之后親上普安寺,去請圓空大師。
誰知道圓空大師一口答應了下來,當即隨沈琰下山,見到沈文和,又詢問了沈文和生辰八字之后,圓空大師面色凝重,讓沈琰把沈文和最親的血親,也請了過來。
沈瑛是本就在旁邊的,而王氏與沈采苡帶著兩個孩子,之前都在外面,如今被沈琰叫了進來,站在了圓空大師面前。
圓空大師又要了沈采苡與王氏等人生辰八字,之后面色肅然與沈琰告辭:沈施主,情況貧僧已經知曉,此事略有棘手,須得請小沈施主與這位女檀越,去寺中小住,待到年后,方可回來。
他又解釋了一句,這位女檀越與小沈施主一奶同胞,血脈最是親近,所以非她不可。
沈琰微驚,但圓空大師神情肅然,面上是說不出的鄭重,他心一跳,急忙應下:好,我這便讓人收拾行李,送他們隨圓空大師上山。
圓空大師雙手合什,與沈琰行禮別過,三人被竹椅抬上山,進了普安寺。
同行的還有魯嬤嬤丁香和冬青冬柏。
等沈采苡在山上安頓下來之后,四皇子才接到了消息,他眉心輕蹙。
普安寺乃是大靖朝最有名的寺院,沒有之一;而院中幾位高僧,都很有些神異。
別人不清楚,四皇子卻知道的,幾位大師曾聯袂解決過一些大靖朝內的禍亂,也曾與隆安帝預警,讓大靖朝在幾次大災前提前做好準備,救下諸多百姓性命。
甚至圓空大師的一條腿,也是某次平息禍亂的過程中失去的。
隆安帝曾經欲封圓空大師為護國法師、封圓興、圓錫兩位為護國羅漢,甚至連寺廟名字中含一個安字,隆安帝都特別叮囑不須避諱,不用改名。
護國法師的稱號被圓空大師婉拒了,不用改名這個恩典圓空大師卻接了下來。
他只愿意留在普安寺,侍奉佛祖,平日里隆安帝若有疑問,也會上山請教,或者派人前去請教。
因此圓空大師愿意下山為沈文和診治,讓四皇子詫異不已,但更讓四皇子詫異的是,圓空大師竟然把沈文和和沈采苡一起帶了上山,還要他們住下,年節都不讓返家。
沈文和,到底得了何種病癥?
他有心想問,可此刻他正在進宮路上,暫且不方便;而姚湘君近幾日避而不見,從松竹口中套出的話,說姚湘君乃是因為他曾與沈采苡同榻而眠,故而心有芥蒂。
他滿腹心事無法言說,心中蘊滿躁郁之氣。
至于皇帝讓他進宮的目的,四皇子也清楚的很——
這些日子,楊德妃請了不少官家千金進宮說話,言談間多有暗示,想來楊德妃宮中,應該堆滿了這些官家千金的畫像,等他稍后挑選吧。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四皇子面色冷淡疏離,兒臣暫且不想成家。
隆安帝沉下臉,正要斥責,有大太監躬身進來,在隆安帝耳邊低語幾句。
四皇子耳力極好,聽得分明,乃是圓空大師請隆安帝御筆親提國之棟梁四字,并加蓋玉璽寶印,欽賜沈文和,讓四皇子送至普安寺,并要求四皇子也在普安寺小住幾日。
隆安帝聲色不動,微微頷首,之后吩咐太監宮女伺候筆墨,待得墨跡干去,抬頭看四皇子。
把這幅字送與普安寺圓空大師,并聽圓空大師吩咐。隆安帝開口,太監便小心把這幅字折起,遞與四皇子。
四皇子以為暫且逃過一劫,卻聽隆安帝又開口:莫要以為此事會就此翻過,等你回來,朕會讓德妃準備好畫卷,你必須挑一個。
明年成婚,后年生子,朕答應你母妃的,要看你成家立業、護你一世安康。隆安帝的眼中閃過懷念。
四皇子眉間惱意被母妃二字沖散,沉默片刻后,直接行禮告退出宮,隆安帝見他這樣子,心底就氣得不行,與身邊太監發脾氣:這般樣子,成何體統。
太監沒吱聲;他早就看明白了,皇帝見天兒對著四皇子挑刺,左一句不聽話,右一句性子倔,生氣生得厲害,實則心底對四皇子多有偏愛。
其他皇子在隆安帝面前可不敢這么放肆,便是看著最被隆安帝寵愛的六皇子,也不敢這般的忤逆皇帝,反而處處迎合討好。
四皇子敢這般,大約,是因為無欲則剛。
四皇子出了皇宮,琢磨著這次到普安寺,看樣子需要呆幾天才能回來,沉吟片刻便打算回府安排一下事情,而后又轉去秘密據點。
路上卻遇到了姚湘君。
她正從銀樓里出來,湖藍色的襖裙包裹著秀美身姿,四皇子這幾日見不到她,面上不顯,心中卻著急不已,此刻當然不會放過機會。
他著急去追,但此地本就是繁華地段,人來人往,他被阻隔一會兒,姚府馬車便已經不知道駛向何處,不見蹤跡。
四皇子只能悵然,轉身朝自己的秘密據點而去。
而姚湘君見四皇子沒追上來,大是松一口氣。
她平日里住在姚家的時候并不很多,除卻隨祖父游學在外的時間,剩下基本都隨著叔祖父姚瑀住在博慎書院,伺候叔祖父。
近日為了躲避四皇子,才留在姚家大宅住著,深宅大院的,四皇子要見她可不容易,不像在書院,四皇子來去無阻。
只是既然在京城,別人請她出門,她可以推拒一部分,有些卻是不能推掉的,她需要維持自己的好名聲,需要經營維系與一些官家千金的關系。
如此,她不在京城時候,便可以用旅途有感,偶得詩一首,與友共賞的名義,寫信給京中密友,她們自會幫她宣揚出去,讓她才女的名頭始終不墜。
而她回京時候,那些自詡密友的人,才會圍上來,眾星捧月一般把她當成焦點,讓她不會因為長時間不在京城而被排擠在外,反而永遠都能顯現出受人喜歡愛戴的樣子。
今日便是這樣的密友邀請她,說是她們詩社許久未曾聚在一起作詩,難得她有空,讓她務必到場。
姚湘君推脫不得,卻不想途中只是去買些禮物送人,會正正好碰著四皇子,她多有懊惱,生怕被追到被逼問,可附近又無法快速駕車離開,最后拐進了與她目的地路徑不符的路上,才避開四皇子。
聽松竹問她為何要避開四皇子,姚湘君面上一派溫雅,輕嘆一聲說道:最近發生了這么多事情,家中也還亂著,我著實無心想其他,且緩緩,到年后再說。
那姑娘您對四殿下?松竹得了松墨的暗示,想要打探姚湘君的想法,姚湘君如何不知,她面上飛起一點紅暈,微微露出一點羞赧之態,我也不清楚,我真是從未想過和楠哥哥……可又好奇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模棱兩可、含含糊糊,然雙頰紅暈與那點兒羞赧,讓松竹直接便誤會了,以為自己姑娘跟著叔太爺一個無兒無女的鰥夫長大,身邊沒有女性長輩教導,因此開竅晚。
松竹心中便已經想好,再遇到松墨悄悄打探時候,該如何說。
姚湘君撩開車簾看向窗外,微笑的面容上閃過煩惱,握著車簾的手,慢慢揪緊。
若是四皇子再追問下去,她……她少不得,要讓別人知道下四皇子和沈六姑娘好事。
這般想著,她目中露出一點倉皇。
毀掉一個姑娘名節,這種事情她從未做過,可四皇子步步緊逼……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姚湘君心底滿是掙扎,手心在大冷天里都汗濕了,可閃爍的目光卻漸漸變得堅定。
四皇子比一個寒門學子強多了,不是么?
便是本朝唯一的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又如何,怎比得上皇子尊貴?一聲狀元夫人,聽著好聽,可怎能比得上皇子妃,無論走到何處,都受人尊敬巴結。
何況四皇子非但是天潢貴胄,本人也是俊逸卓然,雖然寡言,卻極為體貼,配沈采苡一個六七品官的女兒,綽綽有余,甚至,還是沈采苡占便宜了。
姚湘君被自己說服了,覺得自己雖然會讓沈采苡名譽微損,可實際上沈采苡是占了大便宜的,自己非但沒有對不起沈采苡,反而沈采苡應該感激自己才是。
她下意識的忽略了四皇子只對她體貼、卻極厭惡沈采苡的事情。
她想,待得沈采苡嫁與四皇子,一日夫妻百日恩,四皇子總會對沈采苡好的。
但這么一想,姚湘君心中又有些難受委屈,以及,淡淡的不甘心,不待她想出為何不甘,她與人相約的地方已到。
姚湘君下車,帶笑與人飲酒賞梅作詩,她能頂著不小的才名,被稱為詩畫雙絕,當然是很有些才學的,當下所做兩首詩,都贏得眾官家千金都交口稱贊。
更有往日里便崇拜著姚湘君的官家千金,著力夸贊姚湘君那一幅雙面鶴壽圖,真真是巧思無雙,世間再無人能及。
姚湘君笑著搖頭,謙虛說道:那副畫其實著重的就是吉祥寓意,但實際上無論是畫工還是意境都是很普通的。
可肯定是費了許多心思的。
四姐姐何必自謙。
別人就算是廢再多心思,也定然沒辦法畫出那樣一副雙面鶴壽圖,也只有姚四姐姐才有這般聰慧。
眾千金齊聲夸贊,姚湘君端莊一笑,雖然謙和,卻并不過分自謙,確實是費了不少心思,做孫女的,費些心思討祖母歡喜,當然應該;但我說的也是實話,為著要精巧出奇,又討個好彩頭,確實是犧牲了畫的意境的。
她不卑不亢、不過分自謙,也不自得,親和淡然的樣子,引得眾人稱贊不已。
眾人又是一陣談笑,吃酒賞花行令投壺,諸般雅玩,便有姑娘不勝酒力,被主人家扶到不遠處客房里休息,也有自己出去散酒意的。
姚湘君默默觀察半晌,才收回目光,之后她也著意喝了不少酒,很快面泛桃花,開口便有淡淡酒香飄出,而后坐在那邊開始出身,眉宇間有著極力掩蓋的苦澀與憂愁。
她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姚湘君,主人家的姑娘便上前詢問,四表姐,你可是有心事?
姚湘君笑著搖頭,今日的酒很是淳厚,我可能是喝得快了,有些難受……屋內有些悶,我去散散,茜茜你們先玩兒。
喬冰茜是姚湘君親姨母女兒,她乃是長女,要替母親分憂照顧弟妹,因而為人細心,便覺得姚湘君看似正常的談笑下,含著些苦澀之意。
她更沒有錯過姚湘君轉頭時候,不經意間掛在唇邊的苦澀。
喬冰茜想追上去詢問,不過顧忌此處人多,而姚湘君又是要強之人,便也沒有聲張,含笑送目送姚湘君出了暖廳,等歇了片刻,才找了個借口出去追上姚湘君。
姚湘君似乎不勝酒力樣子,正停在旱舫邊上,斜靠在松竹的懷中醒酒。
姑娘,您怎么了?松竹詢問,姚湘君沒吭聲,隔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松竹,我總是控制不住,會想起楠哥哥把沈六姑娘抱在懷中的樣子……
姑娘,那是意外。松竹低聲勸慰,看到姚湘君泛紅的眼角,她心想,姑娘肯定是很喜歡四皇子的,否則不會這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