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覺李明樓不陌生。
她剛醒來從驛站掉頭又遇到山石滾落僥幸逃生,天亮遇到陽光后,就是這樣滾到在地上。
日光照在她身上,她裸露的肌膚就像火一樣燃燒起來,然后皮開肉綻,一塊塊的腐爛。
方二用衣服遮蓋了她的肌膚蒙住了頭臉,像鬼一樣不見天日。
避開了日光,不會當場火燒般痛死,但衣服遮蓋下的肌膚,還在持續潰爛。
直到在竇縣的那個山村,她開始成為雀兒,有了丈夫有了婆母,她可以像個人一樣走在青天白日下。
她知道這是因為她騙了老天爺,所以一直避免被叫破身份。
項南出現的時候,她遮掩過去了。
面對武鴉兒的時候,武鴉兒沒有說破她是假的。
但她一直警惕著,果然老天爺是不會放過她的。
李明樓在地上翻滾,每一次的翻滾好像能壓滅身上燃燒的火,但這是沒用的,因為她翻滾過來,其他地方就開始燃燒。
這個和尚,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誰?
李明樓渙散的意識努力的想,中六說,在抓一個和尚,和尚妖言惑眾,到處說夫人是惡鬼,但這個和尚很厲害,一直沒抓住......
很厲害的和尚,能看出她是惡鬼的和尚.....
能看出她是披著人皮的死去的惡鬼的和尚,能不能看出她這個惡鬼是怎么死的,能不能看出害了她一家人的人是不是也是惡鬼?
和尚向前邁了一步,陰影如山,躺在山腳下的李明樓僥幸逃開了日光的炙烤,茍延殘喘。
“李明樓,速速停下胡作非為,回你本該回的地方,叫你本該叫的名字,做你本該做的事,否則只有死路一條。”和尚聲音從山頂滾滾而落,
回頭,是岸?
李明樓在山腳下抬起頭,看著萬道金光中高高的身影:“我回頭,不是岸,是萬丈深淵,我不能后退啊,往前是死,退后也是死,為什么非要我死?”
山上滾落的聲音悲憫又沉靜:“草木本命,一歲一枯榮,這一歲你是枯命,既然你僥幸堪破天機,就當一念靜心,再修來世做人。”
李明樓撐起身子,想要看清金光中和尚的臉,只可惜那張臉像天一樣廣闊高遠,云遮霧繞。
“我死過了,我現在又活了。”她說道,“我這不就是再修來世嗎?我這不是做人嗎?”
高大的身影搖頭:“你知道你是誰,這就不是來世,這是現世,你若沒有忘記你是誰,你就不是人,是死而不散的鬼。”
陰影遮擋日光,李明樓的疼痛減輕,她有力氣站起來,聽著話有些茫然又有些想笑:“那我怎么辦?我知道我是誰,難道要我忘了我是誰?”
高大的身影道:“一念靜心,跳出紅塵外,李明樓,你要識得如今你是你,你又不是你。”
李明樓聽明白了:“那就是要我坐著等死?我要是不想死呢?”
高大身影中的聲音似乎笑了:“李明樓,不是你想不想,違逆天道,便是死路一條。”
他說完這句話,身影陡然消失,被擋住的日光如萬箭齊發傾瀉而來,剛站起來的李明樓一聲慘叫再次滾倒在地上。
日光炙烤著她的皮肉,刺穿她的骨頭,李明樓雙手捂住臉想要抵擋,但雙手變成了白骨森森,那個如山的身影不見了,聲音如日光般無處不在。
“李明樓,你一人不死,致時令混亂,當枯者亂生,當生者枯死。”
李明樓明白他的意思,她不死,導致很多原本該死的人也變的不死,比如元吉,韓旭,導致了原本不該死的人死了,比如嚴茂,這是她認識的人,不認識的有多少就更不知道了。
但是.....
她用枯骨雙手捂著臉去看日光,問:“為什么我該死,別人不該死?為什么我要被人害死,害死我的人就可以不死?天道不是該懲惡揚善嗎?安康山,項云,才是害無數人死去的惡人,怎么你不去懲罰他們?反而來懲罰我?”
頭頂上落下的聲音平靜而無情:“李明樓,你錯了,天地不仁,無分善惡,皆是應運而生,該生則生,當死則死,沒有為什么。”
應運而生,那就是說她李明樓這一世沒有生運,只有死路一條,是理所當然。
日光透過枯骨雙手,灼燒的雙眼流下一道道血,李明樓能感受剝皮拆骨的疼痛,靈魂和被拆開,于是她又能看到自己的樣子,不人不鬼的樣子,皮開肉綻,身上燃著燒著火,血從皮肉里涌出,皮肉一塊塊的掉落。
她正在腐爛,她的意識也在渙散。
看著這一幕聲音也變的悲憫:“李明樓,你死而復生窺破天機,是個意外,你若愿意忘記你是誰,便能撥亂反正,重歸大道,從此無痛無害無憂。”
無痛無害無憂,就像上一次,她活的輕松自在無憂無慮,只是最后死的有些慘,但再慘也死了,死了萬事空,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不痛不苦,無喜無悲.....
堪破天機,其實不是什么好事。
那聲音在耳邊回響詢問。
李明樓抬起頭,雙手已經枯骨,臉大概也燒成了骨頭,日光如萬箭無邊無際無休無止。
“天地之間,你無所遁形,僥幸一日躲藏他人名之下,豈能躲藏一生?”
“只要忘記,就無須再痛苦,便可以回頭上岸。”
萬箭日光中伸出一只手,手遮住了一片日光,在李明樓的身上投下陰影。
這陰影所在之處,腐爛的皮肉便慢慢的恢復。
一聲比一聲悲憫,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接一聲,聲聲如雷,不斷的在頭頂打落,將這具燃燒腐爛的身骨一寸一寸的打斷。
李明樓想....
她看著奪命的金光以及金光中的可救命的手,慢慢的搖頭,一塊塊皮肉從臉上脖子里跌落。
“我不想忘記。”她說道。
悲憫的聲音陡然如震雷:“冥頑不化!”
巨大的手掌與日光一起重重的拍下。
李明樓一聲叫,腐爛的皮肉像爛泥,骨架像枯枝,被拍在地上。
“你可愿意忘記!”聲音再次怒喝。
劇烈的疼痛讓李明樓渙散的意識反而凝聚,她低頭看著撐在地上的雙手,枯骨上三個金鐲子撞在一起發出響聲.....
“如果忘記,我何必再活一次?”她說道,手撐著地一寸寸的起身,“還不如死了。”
“孽障受死!”聲音喝道,手掌再次拍下來。
剛起身的李明樓再次被拍在地上,她抬起頭大喊:“為什么非要我死?既然那些人沒有為什么可以活著,可以作惡,那我為什么不能沒有為什么的活著?你對他們說沒有為什么,為什么要對我有為什么?”
疼痛讓她流出血淚,但卻發出大笑的聲音。
“你這和尚,口口聲聲天道,口口聲聲不分善惡對錯,那你為什么要管我?你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憑什么該死的就不能生,不該死的不能死?”
“我既然活了,我就能活!我就要活著!”
巨大的手掌沒有再拍下來,金光中的身影搖搖頭,聲音遺憾:“李明樓,我不是要你死,我是在救你,我若不救你,你便活不了。”
李明樓哈哈幾聲笑:“你這救,讓我生不如死,我不用你救,我就要自己活。”
滾落的聲音沉靜而無情:“我看你,如何活。”
手掌收了回去,照在李明樓身上的陰影再次消散,日光瞬時如箭齊發刺入她的身上肉里骨頭。
李明樓慘叫顫抖,撐起的身子滾到在地上。
“李明樓,休要向前。”
不,她就要向前,她就不回頭。
李明樓爬起來,站起來.....
“李明樓,你看前方,你看這天地,大道之下,你無所遁形,你如何活?”
李明樓看著前方,前方天上萬劍垂下,地上萬劍密布,刀山火海。
她不知道怎么活,她反正就是要活。
李明樓抬腳向前邁去,一步邁出腳下利劍穿透,她彎了腰想要一次緩解劇痛,天上的日光如箭灑在她的身上,她像只刺猬,血淋淋的蜷縮顫抖,而在她身后,有手掌投下一片陰影.....
悲憫的佛號跌落:
李明樓蜷縮著身子,用手將一只腳扳著向前挪了一步,亦如先前那一步,利劍穿腳,萬箭落頭頂。
她抬起頭看著前方,前方刀山火海無邊無際,要一直這樣走下去啊。
這樣可怎么走下去啊,李明樓低下頭。
四面的聲音撲來,李明樓雙手把先前那只腳從劍上拔出來,往前邁了一步,她眼淚滾落,或許是血水吧,又或許是掉下的皮肉,都無所謂了。
每邁出一步,她的身子就蜷縮一次,但沒有倒在地上。
每邁出一步,她都要靠雙手來扳著腿腳,從利劍上拔出來,放到前方另一從利劍上,用力的踩下去。
只有用力的踩下去,才能站穩,才能向前邁步。
佛號已經聽不到了,李明樓只能聽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氣里滿是風聲,風在她腐爛的露出骨架的胸膛里穿梭,她其實已經看不到前方什么樣子了,眼珠子是不是已經掉下來了.....
現在她和武夫人一樣了吧,武鴉兒如果來了,她和武夫人一起蒙著眼站在他面前,是不是就更像他的媳婦了?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笑了。
雙手搬著一只腳,似乎搬起來了,又似乎根本沒有搬動,或許到現在她根本就沒有邁出幾步,但無關緊要,她還站著,還再向前走.....
走到死的那一刻為止。
李明樓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腳被穿透,有火在皮肉里燃燒,冒出黑煙,她伸手拍了拍,然后將腳向前挪去,前方原本平整的地面瞬時冒出一層寒光閃閃的利箭.....
李明樓將腳用力的踩上去,這一次利箭沒有穿透她的腳,而是突然不見了。
李明樓的腳踩在地上,疼痛雖然已經麻木,但也更敏感,腳不痛?
她愣了下,看著地面,不止腳下,四周的利箭也在嗖嗖的縮回去,火光熄滅了,她抬起頭,灑下的日光也少了一塊,一片陰影遮住了她。
不是手掌,李明樓回頭看了眼,那只手掌還在她的身后,她抬頭看天,萬道金光中,有一塊烏云,不止一塊烏云,還有更多的烏云從四面飄過來,一道道金光被烏云擋住......
陰天了嗎?太陽被遮住了?
李明樓忍不住站起來,雖然烏云沒有遮住所有的日光,但眼可見的前方,刀山火海已經消失了一半,至少可以走路了。
怎么回事?
“夫人,光州府沂州好多人也來送夫人了。”
包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一瞬間金光利劍火燒,枯骨皮肉腐爛,如山的身影,循環的佛號,痛苦的喘息頓消。
天地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