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死,不是死。
能感受到疼痛,能聽到四周的嘈雜。
兵馬在跑動,廝殺聲震天,像潮水不斷的打過來,打在耳邊,身子都在起伏。
有人大喊都督,叛軍打來了。
項云漂浮的意識瞬時凝住,他想起來了,他在打安慶忠,情況不妙,他在突圍,受傷了。
是了,他只是此戰敗了,只是受傷了,并不是死了。
沒死就好!只要不死,戰敗了受傷了都不是大事,都有機會重來。
項云猛地睜開眼,一片光亮刺目,還有幾張熟悉的面孔,這是他的副將親兵 “都督!”
看到項云睜開眼,他們一怔,旋即狂喜的大喊。
項云嗯了聲,點點頭:“扶我起來”
但他說了話卻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而這些親兵副將也不再看他,而是向外邊大喊。
“神仙!”
神仙?什么意思?項云怔怔,下一刻劇痛襲來,整個人恍若被一刀劈開,他發出痛呼,想要伸手去抓自己的刀,發現手抬不起來,他也不是身在千軍萬馬中,而是躺在床上。
怎么回事?
“醒了嗎?”
一個聲音傳來,同時腳步走近。
項云看去,夢里的那個似曾相似的男人居高臨下俯瞰.
“神仙!”親兵副將們大喊,激動的對這個男人叩拜,“都督真的活了。”
“當然活著了。”那男人抬著下巴,神情倨傲,如神仙看螻蟻眾生,“我說的話難道還有假?”
先前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真的,項云閉了閉眼,忍受著撕心裂肺的痛。
他昏死后,這是第七天。
他昏死后,發生了驚心動魄的事。
“這位神仙把都督開膛破肚,把心挖開縫上了!”
那叛軍的長槍刺中了項云的心,沒有人能在心被刺中之下活著,當時一片混亂中,那個從千軍萬馬中飄然而至的男人說他可以縫好受傷的心。
聽起來不可思議,但這時候已經沒有選擇了,更何況這個男人來自劍南道。
在四周混戰廝殺中,這個男人打開箱子,拿出一把刀在項云身上開始廝殺。
“劈開了都督的胸”
“都督,老和扶著那槍頭都嚇哭了。”
“胡說,我那時擔心都督才哭的。”
項云聽著他們的講述,想象不到當時的場面,劈開胸膛,在心肺上穿針走線....
如果不是這些親兵副將都這樣說,他還以為大家一起在做夢。
這樣的技藝,只能稱為神仙之術了。
而這樣的神仙,是 看到項云看過來,那男人對他微微一笑,親兵副將們停下七嘴八舌,介紹神仙的來歷。
“這是劍南道李都督麾下第一得力大夫軍中人稱扁鵲在世華佗重生救苦救難活神仙號獵先生大名季良是也。”
這么長的一段話,如果其他時候有人在他們面前說,他們聽不完就把人一腳踹開。
但現在他們將這段話一口氣說的熟練無比,就好像是能保命護身的咒語。
待他們說完,季良對項云淡然一笑:“叫我季良就可以了。”
項云對季良要抬手施禮,但最終無力放棄,只誠懇道:“多謝季先生救命之恩。”
季良道:“項都督現在很痛吧?”
親兵副將這才從狂喜中注意到項云痛苦的面色,顫抖的身子,能活命,痛對他們來說就是忽略不計的小事了,一時不察。
“都督,您怎么樣?”他們急問,擔憂的看季良,“都督他可能熬過去?”
人心總是不足,既然活了,就希望能活的更好一些。
季良道:“如果是別人,我不敢說能熬過去,但項都督能醒過來,就一定能熬過去。”
他的神情贊嘆,黑豆小眼看著項云閃閃發亮。
“項都督真有大毅力。”
他的話就是神仙斷言了,親兵副將們大喜。
季良便又奉送了一句定言:“半年之后,項都督便能活動自如,雖然不能舞刀弄槍,走路騎馬飲茶喝酒與常人無異。”
那就跟先前沒有絲毫區別了!身為將官,尤其是項云這般大都督地位,并不需要親自騎馬沖鋒陷陣,除了披甲帶械來往軍營,跟朝廷的文官大臣沒什么區別。
親兵副將們頓時又哭又笑。
項云一顆受傷的心也更安穩了,如果不能起身行動自如,只能躺在床上,大都督這個稱號也就只剩下一個稱號了。
只要他能恢復如初,別說等半年,一年兩年三年都無所謂。
他項云在這里,一切都還能握在手里。
“多謝季先生。”他說道,忍著劇痛看親兵副將,“戰事如何?”
親兵副將們一面擦淚一面歡喜道“都督不用擔心,安慶忠被打跑了”“雖然叛軍沒有退走,但也沒有再敢進攻”“都督,劍南道李都督攜帶”
他們的話沒說完,有少年尖聲喊:“項叔叔!”
緊接著便是蹬蹬的腳步響。
親兵副將們忙讓開,項云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撲過來,他的臉上有李奉安的輪廓,有李奉安沒有的美貌 李明玉站在床邊,抓住床沿,眼淚如珍珠般滾落:“項叔叔”
三個字便抵千言萬語,四周的親兵副將們眼淚忍不住也跟著掉下來。
項云道:“你長大了,不要哭。”
李明玉眼淚滾滾:“我長大了也是會害怕啊。”
少年言語清澈赤純無法反駁,親兵副將都看的不忍心,忙道:“李都督聽到消息后從戰營中奔來,一直守著都督。”
項云眉頭微微皺:“可去見過陛下”
他的話沒說完,外邊又有聲音道:“項都督快快安心,朕一切都好。”
陛下!
項云一怔,床邊的親兵副將們忙施禮后退,一個明黃的身影站在室內。
皇帝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
“項叔叔,陛下聽聞消息后也過來了,這幾日也一直守在這里呢。”李明玉道,“項叔叔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見過陛下了,沒有失禮。”
皇帝神情歡喜又哀嘆:“項都督,都這時候了,不要拘小節了。”
項云撐著撕心裂肺動了動要起身:“陛下,您怎么能來這里,如今時候臣有負圣望。”
一口氣說了三件事,最終頹然無聲。
“兵家勝敗是常事,項都督千萬不要自責。”皇帝肅容道,“正是如今危急時候,人人皆兵,朕哪里都去的。”
項云道:“陛下圣明,是臣迂腐了。”
李明玉道:“項都督請放心,劍南道兵馬已經擊退叛軍,此時四萬兵馬在麟州外結陣為防。”
不再稱呼叔叔,一聲都督出口便是同等官身,李明玉眼淚收起,青澀的面容肅重,腰背挺直。
皇帝含笑道:“是啊是啊,有明玉在,項都督你放心養傷。”
項云應聲是,看親兵副將們,道:“你們也不要在這里了,去協同明玉守城攻戰。”
親兵副將們齊聲應是。
話說到這里,項云身上已經被汗水打濕,季良便請大家退出去,給項云灌了一碗藥。
“都督暫且睡去,否則疼也要疼死了。”
項云昏昏沉沉拜別皇帝,但皇帝和李明玉并沒有離開,不知道是在這里還是站在門外說話,一聲聲的傳來。
“還好明玉你們趕來的及時啊”
“陛下,臣便擅自做主去援助項都督,還望陛下恕罪”
“朕怎么會怪罪?項都督如果出了事,外邊防線潰散,麟州就是再多兵馬也難免一場廝殺明玉你小小年紀,有勇有謀啊。”
“陛下謬贊了,臣還不能像項都督這樣親自上陣殺敵”
“要是到了都像項都督這樣親自上陣的地步,那朕也要親自上陣了”
“陛下,那臣就隨陛下回軍營,征戰的事臣就交付將士們....”
“這就對了,請隨朕來吧....”
君臣相談甚歡啊,項云撕心裂肺疼暈過去了。
軍營里兵馬列隊,文武百官出迎,看著皇帝與一個少年攜手進來,少年看起來身形瘦小,但不知道是因為身上的鎧甲兵器,還是因為遠處圍護麟州的一層層劍南道衛兵,沒有人小瞧他,也沒有人有半點嬉笑小兒都督。
這個小兒都督攜帶兵馬,在麟州最危急的時候殺過來,救了項云,嚇退了安慶忠,讓他們安定了心神。
三皇子俯首施禮,皇帝忙一手扶起,左右上下看,滿面擔心關切,但想到身側的少年都督,又一聲感嘆:“吾兒,以后你也要像李都督這般英勇無畏啊,明玉比你還小三歲。”
三皇子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一頭的少年,眼中有好奇有敬佩,鄭重的點頭,對李明玉抬手一禮:“李都督辛苦了。”
李明玉還禮落落大方:“見過三皇子。”
崔征上前施禮,神情坦然。
皇帝看他一眼,嘆氣道:“相爺啊,朕把李都督送來,這就回皇宮。”
崔征道:“陛下圣明。”
李明玉想到什么,停下腳:“陛下,臣有件事”
皇帝立刻道:“但說無妨。”
李明玉道:“臣要將父親給的一個大夫送去前方軍中。”
他說的大夫是誰,皇帝立刻就知道了,神情驚訝:“那個季先生神醫在世,你要送去前方陣中?那真是太危險了。”
大夫危險,李明玉也危險,這種神醫能起死回生必須留在身邊才最安心啊。
“神醫就應該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季先生能多救一人,就多一人守衛麟州,我麟州百姓,朝廷圣上才能更無憂。”李明玉搖頭,又道,“韓大人教我說這才是真正的勇武之道。”
皇帝欣慰大笑:“韓大人教的好啊。”
崔征在一旁也點點頭,板著的臉緩和許多,顯然對韓旭對李明玉都很滿意。
張安王林也都迎上來,絲毫不覺得他是個孩子,坦然的道:“都督來了就好了,外邊交給你大家就放心了。”
李明玉對三皇子彬彬有禮,對崔征尊敬,對張安王林親切隨和。
“有我在,請陛下和大家放心。”
他又大言不慚毫不謙遜,帶著少年的稚氣。
但沒有人嘲笑,這有什么好笑的?事實已經證明了啊。
不少文武官員看著站在皇帝身邊的少年,含笑感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廝殺后的戰場已經清理了,尸首雖然看不到了,但血跡還殘存在冬日的大地上,放眼向前看,隔著幾道山梁就是密密麻麻的叛軍陣營.
季良縱馬還想向前沖,被跟隨的兵馬及時攔住。
“季先生,太危險了。”他們說道。
季良掀起兜帽,雙眼閃閃亮:“什么危險,這是天下最舒適的地方啊。”
獵先生瘋言瘋語大家已經習慣,護衛們默不作聲,按照吩咐只讓獵先生做他該做的事。
季良也沒有真的發瘋沖過去,沉浸在救治項云的回憶里。
“太刺激了,一來就有這么重的傷,小都督果然沒有騙我,這里就是我季良最喜歡的地方。”
說到這里又停頓下。
“那是這里有趣,還是相州振武軍那里有趣呢?小碗這個小子,寫信描述的傷情也越來越誘人...只恨他太蠢了,不如我自己動手暢快淋漓。”
“那到底是在這里好呢,還是去相州?”
季良伸手抓頭,就像面對鍋碗都是美食,不知道該先吃哪個,不由按住頭大叫。
“可恨我季良沒有三頭六臂!”
對季良的胡言亂語,衛兵們淡然如同沒看到,一個衛兵忽的低聲道:“過年了。”
這話讓諸人一怔,然后才想起來今天是臘月最后一天。
他們看向前方,沒有爆竹聲,也沒有人群往來熱鬧,天地間一片肅殺。
明天,新的一年就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