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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風雪里的相州人

  安東小兵在撒鹽一樣的風中跳躍的時候,相州的商人們披著鵝毛大雪邁進了城門。

  大雪覆蓋了戰火后的斷壁殘垣,街上多了一些走動的平民百姓,讓相州多了幾分煙火氣。

  雖然官兵駐守相州并不養民,但民眾來了也并不驅趕。

  有城池有房屋還有大批的兵馬,就算軍營里熬煮的飯食哪怕流民餓死在旁邊也半點不會施予,這也是民眾們眼中的福地。

  至少這些官兵不會殺他們為柴燒,為肉吃,不會驅趕他們為牛馬,不幸餓死在路邊,還會有官兵會收殮掩埋。

  在這亂世里能死后得一席子卷身入土,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越來越多的民眾聚集,只要有了棲身之所,人就如同雜草,哪怕在懸崖上也能掙扎著生存。

  沒有人管,他們便自己管自己,相州城像模像樣的恢復了城鎮,原本路過歇腳整理貨物的商人們也在這里停留的越來越多。

  他們一進城門,就有蹲在墻角的流民一涌而上。

  “要卸貨嗎?不要錢,只要管頓飯。”

  “要庫房嗎?又大又寬敞。”

  “掌柜的要歇腳嗎?這邊有便宜又舒適的,熱水熱湯茶免費。”

  他們吵吵嚷嚷,但并沒有死纏爛打,也不阻擋商人們的車馬,只在兩邊熱情的招呼。

  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有人死纏爛打甚至上手去搶,這里沒有官府,官兵也不管他們,商人們無奈忍氣吞聲,反正也沒幾個錢,歇腳一晚就走了,但有一天有個新來的商人不肯吃虧,說要告訴官兵。

  把持城門的流民首領嘲笑讓他去告,說官兵才不管。

  沒想到商人直接找到官兵的大營,說要見楚國夫人的義子。

  官兵們只在意征戰,練兵,守城,警戒,楚國夫人和武都督的義子們身在軍營,跟官兵一樣又不一樣有點閑。

  一個年齡最小的最閑的武孝公子聽說有人送肉給他吃就跑出來了,商人立刻就撲在地上大哭:“聽聞楚國夫人治下是神仙福地,我一心要去淮南道,只是如今還沒有走到就被欺凌,能見公子一面,也算是看到楚國夫人的風姿,死也無憾了。”

  商人們說的話都很夸張,孝公子雖然年紀小,但沒有被嚇的以為真要死了,三言兩語就從商人的話里問清了經過,他叫過一個小兵。

  “將這些潑皮無賴橫行霸道的趕出相州。”他干脆利索的說道,“義母那里就是這樣,雖然我們這里不管流民,但亂民也一概不留,這些亂民萬一被叛軍收買呢,為叛軍開路呢。”

  那就是叛軍了。

  官兵不管民眾來去生計,但叛軍奸細是要誅殺的。

  小兵立刻兇煞煞的領兵去了,相州城一陣雞飛狗跳之后,有不少人出面商議,一定要自己約束自己,否則官兵把大家都趕走,誰都沒活路。

  相州城的人同時也知道,武都督這些官兵不管他們,但那些公子們會管,當然,也不是什么事都管,有不少人學著樣子去求見公子們,十次有九次是見不到的。

  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就只能自己解決,實在解決不了的再去求見,為了以防解決不好,惹惱了公子們,把他們都一并作罰,基本上沒有這種情況發生。

  “聽說楚國夫人治下特別有規矩,我們也學一學。”

  “可惜我們沒有人去過淮南道。”

  “去打聽啊,那些商人們總有去過,或者聽過的。”

  于是相州無官府,人人自治,規規矩矩。

  有的商人停下詢問這些打雜拉客的流民,有一個商人則撇開帶著車徑直進了城,一路走到了衙門前。

  官衙里住的是兵將,還沒接近就被官兵用刀槍叉住。

  “我找王大將,我找王大將,我與王大將約好了。”那胖商人舉著手喊。

  王力從官衙拉著臉出來,把胖商人拉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是說讓你等著嗎?”他惱怒道,“你怎么跑上門了?”

  胖商人不怕他的黑臉,笑嘻嘻:“這次搞到了一大批小羔羊,特別新鮮,急著給大人送來,大人就不用總是往外跑了。”

  王力瞪眼:“你小聲點!”

  說這話向小巷外邊探了探查看,見過往的官兵無人理會。

  “放到城西三條巷子里的老李庫房。”王力給商人說了地址,一面拿出錢袋在里面捏啊捏。

  胖商人一雙眼隨著他的捏,算著錢袋里的數額,補充一句:“很新鮮的羔羊哦,比以前的都新鮮。”

  就是說比以前的都要貴,王力拉著臉又捏了幾下,不情不愿的將整個錢袋遞過來,胖商人笑呵呵的從他手里用力的拽過來。

  “多謝力爺。”他施禮,高高興興的拉著車走了。

  王力拉著臉走回官衙,立刻被幾個男人攔住。

  “力爺,你身上好香。”

  “老王,看到你我就想吃肉。”

  “你到底什么時候請我們吃肉?”

  大家七嘴八舌的打趣,有人用手臂試圖勒住他。

  王力罵罵咧咧的掙脫跑了,拐進通往后院的廊下,見一個小公子蹦蹦跳跳走來。

  王力扭頭就走。

  “力叔。”武孝飛跑上來摟住他的胳膊,親親密密的喊,“你去哪里了?我兩天沒見到你,可想你了。”

  王力呸了聲:“肉已經到了,這次足夠你吃一冬天。”

  武孝高興拍手,又握手不安:“那么多嗎?放太久可能不太好吃。”

  “愛吃不吃。”王力瞪眼喊道。

  武孝再次摟住他的胳膊:“吃,吃,吃,我是想到了美食,我們要享受食物最美的時候.....”

  那是因為讓你吃的太飽了!王力甩開他悶頭向內走去。

  “力叔要去見爹爹嗎?”武孝在后道,“爹爹在義母的信,你等一等再去.....”

  王力聽到了,沒有等,反而跑起來。

  他一口氣跑到武鴉兒的門前,顧不得等門外的兵掀門簾就一頭闖進去。

  “烏鴉,楚國夫人送信了?”他問。

  武鴉兒裹著棉衣坐在案前,將一個卷軸收起來:“嗯。”

  王力深吸一口氣:“寫了什么?”

  人也走到桌案前,看到桌上擺著一封信。

  武鴉兒一手按住卷軸,一手按住信,道:“沒什么。”

  什么叫沒什么?王力瞪眼,大冬天的穿越叛軍層層需要十人十幾匹馬接力送過來的信,沒什么?

  武鴉兒可能也覺得這樣不合適。

  “就是說印信收到了。”他補充道,“她那邊也平安,我娘也很好。”

  王力哦了聲,視線戳在卷軸上:“送了嬸子的畫像嗎?這一段淮南道那個亂,我看看嬸子瘦了沒。”

  武鴉兒按著畫不放:“沒有瘦,精神很好。你來什么事?這些日子你每天忙什么?我聽他們說,你自己開小灶吃肉.....”

  嬸子瘦不瘦王力顧不上了,拉開衣裳露出胸膛叫屈:“誰見過吃小灶吃肉把自己吃瘦的!”

  武鴉兒打量他胸膛一眼:“是瘦了,怎么回事?你這段不跟他們出去吃喝,躲在家里。”

雖然武孝這個孩子很可惡,但想到敢舉著刀跑到陣前,還敢跟自己一起去沖殺  這件事是他們兩個的秘密,如果說給武鴉兒,武鴉兒肯定要安排肉的事,那小子可能會.....不,那小子無恥的很,肯定還會心安理得的繼續吃。

  但自己就失信了。

  他許下的諾言,他自己解決。

  王力將衣裳掩住:“沒什么,就是不想亂花錢,攢錢,等打完仗了,娶個媳婦。”

  武鴉兒笑了:“娶媳婦好啊,其實不用等打完仗。”

  王力翻個白眼:“我可沒有天上掉下來的媳婦。”

  武鴉兒一笑不與他爭論。

  王力一拍頭:“都被你打岔的忘了正事。”

  武鴉兒握著畫軸和信的手用力了幾分:“什么正事?”

  王力視線在屋子里轉了轉:“除了信,楚國夫人還送什么?”

  武鴉兒搖頭:“沒有啊。”

  王力急了:“耗費這么多人力物力腳程,就送個信?她就沒送點輜重來?”

  武鴉兒哈哈笑了:“淮南道要花錢的地方多了,那么多民眾要養,又要過冬,再說,這么遠的耗費人力物力腳程,送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杯水也是水。”王力嘀咕一句,又冷笑,“老胡說,原先朝廷要給的輜重也被攔下了,說最近麟州戰備急,哪里是麟州戰備急,分明是有了新人忘舊人。”

  元洲收復,麟州來了三個節度使又加封大將軍的事,老胡已經寫信送來了,朝廷也特意發了一封通告嘉獎的文書給武鴉兒看.....

  武鴉兒道:“這一個新人是有真本事的。”

  拿下衛州的嘉獎通告上寫了三個功臣,但武鴉兒只說一個。

  王力知道他說的是哪個,老胡在信上說了,元洲之戰是項云的功勞,其余兩個是添頭。

  “那個隴右節度使項云,是李奉安的八部將之首。”王力帶著幾分不安,“要是沒有真本事也不會被李奉安重用。”

  他有些煩惱的抓了抓頭。

  “他不好好呆在劍南道,守著他的小主子,跑麟州干什么。”

  武鴉兒思索道:“劍南道有韓旭,能夠安穩,所以他出山了?”

  王力呸了聲:“亂世這么久了,劍南道什么都不干,又有錢又有人,安安穩穩舒舒服服,現在趁著大家打的死去活來疲于奔命,他們鉆到皇帝跟前去了,真是貪心不足。”

  誰的貪心會足呢?武鴉兒笑了笑,又帶著幾分倨傲。

  “項都督是很厲害,但是。”他說道,“沒有我們先前打下的基礎,沒有我在相州牽制叛軍,元洲他拿不下來,這一點,我想項都督心里是很清楚的。”

  因為項云或者說李奉安名號帶來的畏怯一瞬間散去,王力再次挺直了脊背。

  “就是,沒有我們,哪有他們今天的勝仗。”

  “而他們接下來能不能繼續勝仗,也是需要我們的。”

  “不行,我要給老胡寫信,讓他去給項云要輜重,把我們的輜重還回來!”

  王力風風火火的進來,風風火火的出去了。

  武鴉兒這才松開了手,畫軸和信紙上都被攥出印了,這以后的信都不能給他們看了。

武鴉兒看了眼垂穩的門簾,再次打開卷軸,熟悉又陌生的場景浮現在眼前,熟悉的是室內的擺設,堆砌的如云的衣裙,甚至窗邊蹲著玩耍的小童,桌案上擺著的梅花水仙花,陌生的是手握文書抬眼看向自己的人  那個如花隔云端的女子第一次抬起了頭,露出光潔的額頭,大大的閃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雪一樣白的面容,血一樣紅的嘴唇,嘴唇微微抿著,嘴角微微彎起.....

  武鴉兒不由也嘴角彎彎,畫上的女子視線看著他,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合上了畫。

  真的是仙人。

  仙人也不過如此吧。

  這樣的仙人,為何落在人間?

  武鴉兒看信,沒有上次多,內容也沒有上次那么嚇人,開頭第一句話就告訴他:“....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我的相貌不便被世人看到,我的身份也不能宣之與眾....”

  武鴉兒沒有看完,起身將畫軸拿著走到床邊,拉出箱子,掀開床底的一塊磚,磚下是個暗格,他將畫鄭重的放進去。

  有不得已的原因,她還是把相貌展露給他,他必須替她掩蓋。

  做好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桌案前,看完這張不多的信。

  不寫道衙兵事,不寫空乏的甜言蜜語,又因為不能宣之的身份,她似乎不知道說什么,于是追憶過往,說了她和他母親的相遇。

  竇縣的那些往事,現在已經不再是秘密,但她親自寫出來,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看完。

  看完了信,就應該回封信。

  武鴉兒看著桌上展開的信紙,看了眼端坐的青蛙水注,握著筆遲遲沒有落下。

  他,也不知道該寫些什么。

  不說道衙兵事,不談天道世情,也有難開口的身份來歷.....

  筆在手中捏了又捏,人在桌前坐了又站,信這種東西,不是有事則寫,無事不念的嗎?

  不知道說什么,但又想要寫信,真是矛盾。

  起起坐坐幾次后,武鴉兒沒有再起身,大冬天捏出汗的筆落在紙上。

  “我的母親能與你相遇,是命運對她最大的一次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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