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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不能饒

  血腥氣在冬日凌冽的空氣中散開。

  倒在地上的尸體,踏著尸體走過的士兵,鮮紅的血,森寒的兵器,慘叫的人群。

  這一幕刺激著黃家的諸人圍觀的民眾以及官員們。

  光州府現在是人盡皆知的安穩富樂之地,但并不是說這里的人沒有見過血,光州府是經歷過被圍城半個月的,還有叛軍沖進了城里燒殺。

  那些悲慘驚恐的遭遇,人們選擇了忘記。

  現在這一幕打開了大家的記憶,圍在四周的民眾尖叫著向四面逃去。

  “振武軍抓劫殺良村兇賊”

  “所有人等不得妄動否則以兇賊論之”

  圍住黃家大宅的兵馬足足有四層,里面兩層向內而站立,外邊兩層向外而站,此時騷動初起,兵馬刀槍抬起,發出齊吼,近千人的兵馬聲如雷震,一聲一聲,滾滾落地。蓋過了尖叫哭喊,震住了亂跑的人群。

  在官兵震住驚亂的民眾后,官差們在民眾中穿行,他們的聲音不如官兵齊吼,但勝在行動靈活。

  “那是殺害良村一百多人的兇徒”

  “振武軍武少夫人在抓兇徒”

  “你們又不是兇徒怕什么”

  不再亂跑動不再亂喊的民眾也漸漸回過神來,那是兇徒,振武軍在抓兇徒呢,就跟振武軍殺叛軍一樣。

  當初光州府被圍困,振武軍在外殺叛軍,比這個場面血腥可怕多了,他們可沒有絲毫的害怕,還激動歡喜大喊大叫,爭相爬上城墻看。

現在振武軍也是在殺賊,只不過不是城外,而是城內,對方也不是兇狠的兵馬,而是富貴的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不是兵馬,為什么也害人成賊啊,民眾們變得安靜,看向黃家大宅神情悲戚。

  外邊的驚亂沒有影響內里,一聲令下之后,除非一聲令停,前方刀山火海都不能阻止。

  要阻攔的兩個男人變成了尸體,其他的人們紛紛后退,黃家到底不是平民百姓,官兵動手的那一刻涌出來一群群護衛。

  護衛們沒有鎧甲,但手里有兵器,噼里啪啦一通對戰,雖然沒能阻止振武軍前進,但將黃阿宵等人護在了身后。

  身后就是黃家高厚的大門。

  他們不是官兵,沒有守天子國土百姓的責任,但他們有守住主人家的責任,握著刀槍的護衛們發出喊聲,就要沖上去與官兵們廝殺。

  “住手。”

  門內傳來蒼老沉厚的聲音。

  伴著這聲喊,半閉半開的黃家大門被人拉開,黃老太爺一個人走出來。

  “武少夫人,我是這家的主人,我出來了,不用闖門了。”

  聽到他這話武少夫人抬了抬手,元吉喝令兵停。

  看到黃老太爺站在門前,黃阿宵等人也終于回過神,跌跌撞撞的跑過去,有哭有喊有憤怒。

“都住口。”黃老太爺喝止他們,視線掃過門前的尸首,地上的鮮血,肅穆待命的官兵,同為世家的證人老爺們  那七家老爺們已經不再掩面,當良村劫難兇手被押上來的那一刻,他們就放下了袖子,神情驚駭又恍然,然后便是憤怒和后怕。

  “老太爺,這些兇徒真是你們指使的”一個老爺喊道,他又悲痛又憤怒撕心裂肺,伸手按著胸口直不起來腰身,“怎能如此喪心病狂啊”

  黃老太爺沒有理會他,看向那些被綁縛的護衛們,護衛們被孩童抓打,將頭埋在地上一動不動。

  “武少夫人,這些護衛的確是我家的。”黃老太爺看著武少夫人,“自從決定要搬家,家中遣散了很多人,他們這些人一向被我看重,就此散去我也不舍,于是給他們另尋了一條路,讓他們去投奔我的親戚,沒想到他們竟然”

  說到這里仰天長嘆,淚水從眼中滑落,余下的話不用再說,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護衛是他家的,但已經被遣散。

遣散的護衛被安排去投奔黃家的親戚,要背井離鄉,要重新去投新主,前途茫茫未知,于是心生邪獰,喪心病狂,鋌而走險,干脆成賊  所以這些護衛殺人并不是他指使的,他不知情,他們黃家不知情。

說謊怎么就這么理直氣壯呢元吉等人的神情有些驚訝又好笑,不待他們要拿出這些護衛的詳細供詞,站在臺階上的黃老太爺噗通跪倒從臺階上翻下去  安靜的民眾再次響起驚呼。

  黃阿宵等人也大叫爺爺跌跌撞撞撲過去,跌滾到臺階下的黃老太爺并沒有昏死,而是撐起身子跪在地上。

  “武少夫人,但這是我的罪責,這是我黃家的罪責。”他一腳跌的滿臉都是血,精美的衣服花白的頭發滾了塵土凌亂,將手抬起在身前拜了又拜,佝僂的身形再無往日富態,“我愿意認罪受罰入牢,我愿將黃氏家產全部奉上贖罪。”

  他的頭在地上重重的叩下,一下又一下。

  “只求放過我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不知情的。”

  耄耋老人頭撞在地上,這場面讓民眾們再次屏住呼吸雅雀無聲,腳下似乎都感受到震動。

  老人小孩弱小無助,總是讓人不忍睹目。

  黃阿宵喊聲祖父放聲大哭“罰我,罰我,我愿認罪受罰,放過我祖父啊。”

  他也以頭撞地,翩翩公子跌落泥水中,沒有半點往日的風流倜儻。

  更多人撲過來,黃家大門中也涌出老弱婦幼,他們都在黃老太爺身后跪下叩頭。

  老弱婦幼哭聲喊聲震天。

  適才官兵齊吼喝令不得亂動,知府等官員也站在了原地,此時終于回過神,看著這場面他們神情復雜,有歡喜有悲涼,當然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知府深吸一口氣走到武少夫人身邊,看著恍若坐在云端的女子。

  “少夫人,黃家敗了。”他低聲道,“就到這里吧。”

  武少夫人看他一眼,道“不行。”

  知府不可置信,怎么還不行家產奉出,黃老太爺入罪,黃家已經算是完了,在光州府翻不了風浪了。

這還要怎么樣  耳邊有仙音跌落。

  “謀逆之罪,當然九族株連,問罪當殺。”

  一聲當殺,穿透了哭喊。

  黃家的哭喊聲瞬時一停,但下一刻再次震天。

她,要,斬草除根,殺光黃家黃阿宵跳起來,如果退一步能太平就退一步,但退一步對手卻咄咄逼人,何必再忍  他喊道“血口噴人我們沒有謀逆”

  黃老太爺也不再叩頭了“武少夫人,謀逆可不是只說說就是啊。”

  那些護衛行徑雖然罪大惡極,但并不是謀逆。

  要想以這個定罪謀逆,不合情理,不能服眾啊。

  武少夫人沒有說話,解釋論證不需要她來做,她只需要下命令。

  元吉抖開兩張紙“這是查繳的賊首馬江與黃家公子阿宵的書信來往。”

  馬江這個名字,民眾們陡然聽到有些陌生,但很快便想起來。

  淮南道原觀察使,在叛亂剛起時就投了叛軍,成了安德忠的座下,帶著兵馬占據了半個淮南道,也是與光州府多次對戰的主力。

  “這一封是馬江叛亂后與你家寫信,勸黃氏一起投叛軍。”

  “這一封則是馬江給黃家的回信,表示很高興黃家愿意相助他,將會派兵馬來協助,期待共創大功。”

  “煽動搬家,下令護衛劫殺良村,散播各種謠言,讓光州府陷入混亂,一切都是為叛亂做準備。”

  元吉的聲音響徹四周,沖擊著眾人的耳膜,如晴天霹靂,所有人都驚呆了。

  “你胡說八道”黃阿宵紅了眼,憤怒的喊道。

  元吉將信向前一遞,在寒風中呼啦啦飄動“馬江原為淮南道觀察使,他的筆跡,應該很多人都認得。”

  信紙飄在知府的眼前,他一咬牙接過只看了一眼就閉上眼,面色鐵青。

  其他的官員們都圍過來看一眼,瞬時也都變了臉色。

  “你們,你們”更有官員怒不能言指著黃家諸人。

  “馬江的確給我寫過信,勸我投降,但我黃氏豈是不忠不義無君無父之徒我寫信叱罵了馬江,這件事我沒有瞞著人,親朋好友是知道的。”黃老太爺深吸一口氣站起來,佝僂身形站直,“我黃氏要是想反叛,難道會等到今日我黃氏如果要反叛”

  他看向武少夫人。

  “你們振武軍現在不會在光州府。”

  “如果說我是因為你們苛刻相待為了保住家財,為了保住地位,現在勾結了叛軍。”

  黃老太爺哈哈一笑,笑聲滄桑苦澀。

  “我在叛軍打來之前就應和馬江奪下光州府,保住的家財和得到的地位,難道會不如現在”

  視線再落在知府手里拿的信,不屑又輕蔑。

  “馬江的字跡知道的人很多,假造一封信不算什么難事。”

  “只憑一封信就定我黃氏謀叛,我不服,我黃氏不服。”

  這倒也是,別的不說,他們多練習一些,大概也能模仿馬江的字跡,官員們神情又變的猶豫。

  在民眾眼里這個耄耋老人形容狼狽又有別樣的凌然,不像真的壞人啊,是有什么誤會吧,四周響起了低低的議論。

  黃老太爺上前一步。

  “我愿意認罪下牢,問罪當斬也沒有絲毫的怨憤,以我的性命以我黃氏的家產來償還遇難百姓的冤屈。”

  花白頭發隨著老人蹣跚飛舞,枯皺的臉上有哀求又有剛烈,凹陷的雙眼看著武少夫人,向她伸出雙手,發出悲戚一問。

  “這樣武少夫人,都不肯放過我黃氏一族嗎”

  黃氏在光州府為世族之首,積攢的威信根深蒂固,黃老太爺先跪求認罪自辱,不吵不鬧坦然沉穩反駁,轉瞬就扭轉了形勢。

  知府輕嘆一聲,再次誠懇低聲對武少夫人道“少夫人,黃氏難以翻身了,如果再不停手,在民眾眼里,他們反而要被同情了,這件事就到這里,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不是我不放他們一條生路。”武少夫人說道,聲音清亮,又似乎有些木然,“是國法難容,謀逆之罪,抄家滅族”

  說道謀逆之最抄家滅族這句話,女子的聲音發澀,似乎在舌尖上滑過黃連。

  “我又能奈何。”

  這個女子有時候真是孩子一樣倔強,知府有些急了,不待他說話,元吉先開口。

  “黃氏謀叛當然不止是一封書信。”他說道,“我們還抓了馬江的奸細。”

  說罷擺手喝一聲帶上來,兩個兵丁押著一個清瘦的男人走上來。

  “這是黃家一間首飾鋪子的賬房,這家鋪子屬于黃家公子阿宵所有。”

  “黃阿宵,你可認得他”元吉一聲喝問。

  黃家產業眾多,除了大賬房,黃老太爺不會都認得,更何況是給孫子們當零用錢的小鋪子。

  黃老太爺看向黃阿宵,卻見黃阿宵神情大變,他的心里頓時一聲糟糕,還沒來得及說話,黃阿宵已經大喊著向后退去。

  “我不知道他你胡說你冤枉我我沒有與他有過書信來往我只是與他說過”

  黃老太爺一伸手將他拉住,大喊一聲阿宵截斷他的話。

  但這沒有用,元吉在那邊替他說出來了。

  此人什么時候進的光州府,什么時候遇到黃阿宵,什么時候到鋪子里當賬房,什么時候什么地點進行了什么談話。

  伴隨著講述,一件件證據拿了出來,有鄉鎮記錄過往人等的冊子,有官府登錄的外鄉人入工信息,而在這兩件冊子記錄上,此人的信息截然不同,所以被官府列為監察對象,也因此發現了諸多可疑。

  又拿出了此人身上搜到的信物,一件馬江淮南道衙的腰牌,一件尚未送出藏在小竹筒的密信。

  最后喝問此人坦白交代,或可得一條生路。

  此人抬頭凄然一笑“各為其主,各有其責,我既然失敗了就該死,我也沒想活。”

  閉口一句話不說。

  但他說不說也不重要了,此時里外都已經看呆了,隨著元吉的講述響起一陣陣驚呼議論。

  黃家這邊也沒有了哭喊做戲,終于開始真的驚慌。

  “阿宵”黃老太爺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孫子。

  黃阿宵面色發白看看那賬房又看祖父,再看圍過來的家人們,他一把抓住黃老太爺的胳膊大喊“祖父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與他預謀,我沒有寫過信,我只是知道他的身份,我,我沒有上報”

  聽到這句話,黃老太爺神情灰敗,看著這寄予厚望的聰慧的孫子,嘴唇顫抖只問一句“阿宵,你為什么這樣做”

  為什么叛軍始終沒有被擊敗,安康山坐進了京城,亂世混戰不停,曾經的功業官權都被推翻打亂,哪個少年不想建功立業尤其是他這樣有家有身份有才華的年輕人。

他這么聰慧,他看透一切,他頭腦靈活,他只是想多一個機會,多一條路他沒有做反叛的事,他什么也沒有做,所以他什么都沒了  黃阿宵面色死灰跌坐在地上。

  “黃氏與賊有謀,所有人收監問罪。”武少夫人下達了最后一個命令,“敢有違抗者,格殺勿論。”

  知府沒有說話,也沒有再阻攔。

  但黃老太爺猛地轉過來厲聲喊道“慢著”

  他伸手指著武少夫人。

  “武氏,你一不是將,二不是官,你有什么資格論我家之罪”

  他又伸手向天。

  “我大夏上有皇帝,下有官府,你武氏何來定罪斷生死”

  “你,莫不是造反嗎”

  這個老家伙,老而不死是為賊,知府大怒上前“那本官下令,給我拿下他們”

  黃老太爺長袖一甩“老兒我要告御狀我要申訴抬匾額”

  匾額是什么東西知府不解,旁邊長史哎呀一聲想起來了。

  “大人你來這里時間短不知道,黃氏祖上曾經因為瘟疫時救濟災民,被慧帝賜予大善之家的御筆匾額。”他說道。

  御筆嗎那還真不能攔了,知府面色一變,原來這是黃家最大的后路。

  他是大夏的知府,他不能攔住大夏皇帝的御筆,只能讓黃氏去告御狀。

  但如果黃氏離開了光州府,他可就奈何不了了,更何況朝中有黃氏親朋好友。

  怎么辦知府不由看向武少夫人。

  黃氏必須除掉,否則這一場風波就不算了結,人心就不能安定,李明樓握緊了韁繩,一手在身前無意的摩挲。

  就在她要再一聲令下的時候,遠處傳來喊聲。

  “圣旨到光州府接駕”

  所有人都愕然回頭,喊聲劈開了一層層的民眾和兵馬,十幾匹駿馬疾馳而來,馬上兵將擁簇著一個紅袍太監。

  太監手中高舉明黃卷軸,在晦暗的冬日里閃閃發亮,他發出高亢的喊聲。

  “圣上有令,武氏忠以立身,仁以撫眾,智以察微,防奸御侮,進封楚國夫人,掌淮南諸道,威武以安黔黎。”

  啪嗒一聲,剛接過匾額抱住的黃老太爺松開了手,匾額砸在他腳上,濺起滿面土色。

怎么可能  楚國夫人,掌淮南諸道李明樓看著馳來的兵馬和太監,神情驚訝,她不知道呢,握著韁繩的手松開,抿嘴彎彎一笑。

  她的丈夫又送她禮物了。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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