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之所以能成為世家,并不僅僅有錢財田地,還有廣闊的人脈。
族中子弟經商讀書治家各有所長,再通過姻親與更多的世家大族權貴結交,關系如同蜘蛛網一般遍布。
只不過現在亂世當官也沒有先前那么厲害,畢竟很多事都是靠著刀槍拳頭。
但在天子身邊的官員還是不一樣。
陶然溫文爾雅對諸人還禮:“本官此次是傳達陛下登基的令官,不過不是對淮南道,分派的任務完成后,牽掛老太爺,順路過來看看,此時是私事,我們不論官身,請大家隨意。”
他可以隨意,諸人當然不會真的隨意,紛紛請他上座,陶然最終以晚輩的姿態坐在了客座首位。
他的地位并不是以座位論的,坐在哪里都一樣。
“陶大人代天子傳令以及視察。”田七爺道,“聽聞我們在此聚會,便正好過來聽聽世情。”
陶然含笑道:“這只是我私人所愿,光州府的事由州府和負責這里的令官上報,大家千萬不要拘謹,請隨意隨意。”
既然隨意廳內的談話更加熱鬧,大家詢問麟州和皇帝的事,陶然也很樂意講給大家聽,麟州圍城的兇險慘烈,魯王殺敵的威猛,登基大典的莊重,麟州民眾生活的安穩等等,他作為令官的任務就是這個。
廳內諸人聽的緊張悲憤又激動,最后高呼萬歲:“有陛下在,大夏無憂。”
“大夏還是要靠諸位。”陶然道,滿是感嘆和贊許,“我一路過來見到了很多慘狀,沒想到光州府能做的如此好,可以說是安樂之鄉,諸公當以為榮。”
在座的人神情復雜,話題終于順利轉到這里了。
“我們不敢以為榮,這都是武少夫人和知府的榮光。”一個男人哼了聲,“我們只求能活命就足矣。”
陶然微笑道:“一地安穩怎能少了鄉里諸公,我一路已經看到鄉民安居樂業,謙恭禮讓。”
“陶大人。”田七爺道,“不是我等自謙,要說出力我們的確沒有少出力,光我田家就先后出銀萬數糧千斤,在座的諸人,數目多的與我相似,少的也足矣養活一莊人口。”
他開口其他人也不再自謙,爭先恐后報出自己的數目。
“果然啊果然。”陶然起身對大家施禮,“是諸公活了這光州府,活了半個淮南道啊。”
被稱贊的諸人沒有歡喜,一個個面色悲戚。
“此時國難人人當竭盡全力,我們出錢出糧并不是為了得到贊譽。”田七爺道,“但是,人心換人心,陶大人一路走來可曾聽到民眾提及我等半點?”
陶然有些遲疑:“我行程匆匆,只聽到大家稱贊武少夫人,還未細聽諸公事跡。”
有人便哈哈悲憤一笑:“大人是不會聽到的。”
陶然神情不解:“這是怎么說?”
進入正題了,廳內再無顧忌,爭前恐后或者悲憤或者哀傷講述怎么被官府各種名目索要錢糧,怎么受辱不被尊重,怎么被各種限制行商采買家丁,怎么被打壓聲名不得出現在民眾面前。
“那些錢糧都被官府拿去給了武少夫人。”
“光州府的哪一個粥缸里都有我們的米糧,只是人人都不知道我等。”
“如今又要拿走我們的田地,說是借用分派給流民耕種。”
“說是借用,分明是搶啊。”
“我們在這里活不下去了。”
田七爺站出來看著陶然:“陶大人,你如果再晚來幾日,就見不到我們了。”
陶然顯然被這一通話嚇到了,待聽到這句話更是想到了恐怖的事:“怎么?你們,你們要被如何?”
“我們要離開這里了。”田七爺道,“今日大家就是來這里商議去哪里落腳求生。”
陶然松口氣自己安慰自己:“就說嘛,光州府又不是叛軍,怎么會有兇惡事。”
“兇惡事也不僅是舉刀。”田七爺肅容道,“光州府逼迫我們離開,沒有舉刀也行殺人之事,我萬幸已經投靠親友,給族人找到暫居之地,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么幸運。”
他伸手指著廳內諸人。
“我們這些在光州府生長至今的人家,人口眾多,倉促之間去哪里能找到容身之地?更何況如今是亂世。”
“大家只能售賣產業家仆,大人這幾日可看到游走的商人多了吧?”
陶然點點頭,光州府的商人多的不像話,鄉間野地都能看到。
“原本他們不敢來了,看到我們搬家以為出了什么大事,結果官府安撫了他們,還告訴他們我們要背井離鄉,于是那些商人又都蜂擁而至。”
陶然不解:“這是為何?”
“大人,這是為了來采買我們的家產啊。”一個男人抬手掩面悲呼。
要背井離鄉不可能把所有的家產都帶上,會有很多不便攜帶的要變賣,甚至還有家仆也要賣掉,對于商人們來說這是賺錢的良機。
陶然道:“麟州世族也都盡心竭力出錢出糧給陛下,陛下也都全部用于救民,可謂是君民世族齊心協力共渡難關,人人稱贊其樂融融,怎么,怎么你們何至于此啊。”
“大人,是啊,何至于此啊,我等被逼的要如此。”
“外邊叛軍橫行,無安穩之地,沒想到光州府也不能容我等安身。”
“天下之大啊,天下之大啊。”
“大人,大人,請讓我等隨你去麟州吧。”
廳內頓時哭聲喊聲將陶然淹沒,陶然勸了這個扶住那個無所適從連連后退。
這邊的大宅里夜色變得喧囂,另一處黃家的別院里安靜如無人之境。
“廖家田家再用七日可以走完。”一個穿著長衫的男人低聲說道。
滿頭白發的黃老太爺坐在椅子上擺擺手:“讓他們三日走完。”
長衫男人應聲是。
又有一個綢袍男人上前問:“固元的蔣氏他們吸引商人也差不多了,可以隨時啟程。”
黃老太爺擺手:“他們不在城里,在縣鎮上說走就走吧,這次不要一個個走了一起走,聲勢也造的差不多了,就讓火燒起來吧。”
綢袍男人應聲是:“太爺放心,都安排好了。”
站在黃老太爺身旁的年輕男子將茶遞過來:“太爺爺,讓陶姑父去見見宋知府嗎?嚇他一嚇。”
黃老太爺接過茶,歲月沉積的臉上平靜淡然:“不用了,要嚇就去嚇更大的官員,讓小然立刻啟程回麟州。”
那就是要把這件事鬧到朝廷,鬧到天子跟前了。
“光州府不管換成那個官員,都是陛下的光州府。”黃老太爺道,“誰當知府都一樣。”
在座的男人們神情興奮。
“這次讓姓宋的吃不了兜著走。”
“還有那個武少夫人,那武鴉兒一心在皇帝跟前邀寵,看他是縱妻還是訓妻。”
“一介婦人,就該安心內宅,總是在外邊算什么事。”
黃老太爺制止嘈雜:“好了,不要說這些了,現在還有一件事要去做。”
廳內的男人們停下靜候。
“火要燒的旺就要添點油。”黃老太爺撫摸著光滑的椅子扶手,“死幾個人吧。”
大夏成元四年冬臘月初三,光州府轄內江元縣良村有匪賊出沒,殺人丁一百三十人。
光州府震動,無數民眾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