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名一行人帶著都將的禮物離開了麟州。
而與此同時魯王登基的消息也昭告天下,新帝一切遵循舊制,連年號也沒有改,新帝在遙對先帝祭拜中發誓不除安賊不改元,誓記此恥辱。
崔征依舊任宰相,跟來麟州的諸官也各司其職,但因為沿途有不少官員因病或者體弱或者迷路遺失等等原因沒有跟來,便類推承繼,上官不在的由下一級進階替代。
同時新帝請那些沒來的官員盡快趕來,按期到來的官爵依舊,沒有按期到來寫了書信說明理由,官爵保留一年。
文官理順朝廷穩定,將官們也逐一封任,由武鴉兒任朔方節度使,梁振為振武軍節度使,其他諸如原來朔方經略軍各官將,京城馳援而來的天平魏博等等大將軍也都各有任命,最后發詔未反叛的各地衛軍討伐叛軍。
隨著詔書四面傳去,四方也各有回應,近處的將官們親自率兵來拜新帝,比如河東境內,隴右道,山南道,遠處的則派人帶禮物趕來恭賀,比如劍南道,江南道等等,但也有很多將官們在觀望,既不反叛,也沒有對朝廷做出回應。
朝廷當然也沒有對他們做出懲戒,現在麟州眼下要做的是清除四周的叛軍余孽,再然后才是凝聚力量,擊潰叛軍,重回京城。
武鴉兒率十幾萬大軍在麟州境內追擊叛軍,奪回被占據的城池,燃起洶洶之勢。
連綿的山脈將這洶洶之火隔絕在京畿之外。
安康山叛亂,皇帝駕崩帶來的驚慌混亂,也似乎隨著初冬的到來被凍住了。
京城瑟瑟秋意還在,但京城的老老少少富貴貧民傾巢而出,不管華麗還是簡樸,有新衣的穿新衣裳,沒有的穿舊衣裳也都是干干凈凈,女子簪朱釵,男兒們戴花,小孩子們舉著喜慶的玩具,他們一行行一排排一群群的走在大路上。
大路上被清掃過,坑洼的路面填平,兩邊逃亂時損毀的樹木都被清理,落葉枯枝也消失不見,整個京城大地煥然一新,就好像要過年了。
只不過并沒有過年的喜悅輕松,民眾們的神情或者麻木或者驚恐,沒有人笑,偶爾低聲說話,小孩子被嚴格的控制不許哭鬧。
大路上有兵馬來回奔馳,兵將鎧甲鮮明形容彪悍,但他們沒有用刀槍打罵也沒有縱馬踐踏這些民眾,只是一雙眼盯著他們,就像牧羊的獵犬。
羊兒們乖乖的柔順的走動著,直到聽到哭聲傳來。
哭聲撕心裂肺,聲音婉轉高亮,從天上到地下盤旋,似乎不休不止。
噗通一聲,似乎山倒坍了,地面震動。
民眾們面色驚駭的向前看去,見一座肉山從車駕上下來,撲倒在地上。
“大都督!”
“大都督!”
車駕邊的壯仆從們涌上攙扶,身穿麻服孝衣的安康山推開他們,跪著向后爬去大哭:“陛下啊陛下,太子啊。”
龐大的身子在地上爬著,厚重的麻服孝衣已經被磨破,安康山的腳上也沒有穿鞋子,這是先前在皇陵時哭掉爬掉的。
“奴兒來遲了啊!”安康山捶打胸口涕淚滿臉,“干娘啊,陛下啊,你們被那奸賊害了啊。”
安康山的聲音婉轉像唱歌,哭陛下貴妃罹難,罵全海崔征奸佞,武鴉兒狼子野心,嘆生民多艱難,悲太子病弱被欺,哀昭王被害。
隨著他哭唱,民眾們聽到了一出戲,內容就是他們前一段的經歷,崔征全海挾持陛下相爭,振武軍奪城,羅適清被殺,羅貴妃被逼自盡,皇帝被害,振武軍攜十萬大軍和朝廷棄京城,在安康山的描述里他從來沒有造反,昭王也不是他殺的,這一切都是崔征和魯王的陰謀,目的就是篡位。
現在崔征和魯王已經達成了目的,篡位登基了,可憐陛下太子昭王死不瞑目,亂了倫常,亂了天下,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安康山哭的喘不過氣來,臉上沾滿了淚水和泥土,最后拿出了寶劍,這天下已經變了,他不想活在這混沌的世間了,干脆跟隨先帝去,好可以給陛下唱歌,與貴妃娘娘共舞。
看到安康山要自盡,一群將官和文官都撲上前攔住,大喊雖然奸臣惡子弒殺君父兄,世人被蒙蔽,但上天是看得到的,上天會懲罰他們的。
“大都督既然是陛下的臣子,就應當為陛下清除這等惡臣賊子。”一個穿著嶄新官袍的中年官員悲憤喊道,“否則與亂臣賊子有什么區別!”
于是將官們憤怒的跟著握住刀槍:“陛下委大都督領兵,不就是為了護國衛民,大都督怎么能棄國與不顧?那我們不如也跟著死了吧。”
他們紛紛拿著刀槍往肚子上脖子上戳,戳的鮮血淋淋,圍觀的民眾嚇的面色慘白,安康山也顧不得哭了,起身急急忙忙的勸阻他們。
“我錯了,我錯了。”他喊道,“我失了為臣的本分。”
如此才勸住了將官們,還好鎧甲厚,一個個流血但沒有傷到要害。
“大都督。”不動刀槍的文官們上前大禮,聲音悲戚,更有幾個老官員淚流滿面,“請大都督入城,代上天為大夏除禍啊,為先帝為太子報仇,護佑萬民免遭涂炭啊。”
安康山掩面向后退:“我怎敢,我怎能,我還是去皇陵守著陛下和太子。”
文官武將都跪下來,有的以頭撞地有的挺直脊背滿面悲戚,有的喊天要亡我大夏,有的哭先帝死不瞑目,有的則怒聲質問安康山是否對得起先帝,場面亂成一團,安康山似乎要攙扶這個又要安撫那個一人雙手不知所措,民眾看的呆呆,忽的人群里也有人噗通跪下來。
“請大都督入城啊。”
接二連三的人跪下來高喊,就像一拳砸在沙灘上一個坑,坑在沙灘上點綴,不知道是凹陷帶著吸引力,還是四周兵將虎視眈眈,若隱若現半出鞘的刀寒光,呆立的民眾們呆呆的慢慢的都跪下來。
有木然呆呆,有的畏懼俯身喃喃,有的則眼神閃爍跟著喊。
“請大都督入城。”
看著跪了一地的官兵民,聽著撼天動地的喊聲,安康山悲戚仰面長嘆:“安康山不惜此身!”
遵從民意代替天意撥亂反正的安康山終于同意進城,但拒絕坐車,披麻戴孝赤足走進了京城。
“路上留下了血色的腳印。”講述的人比劃,“這么大呢。”
聽的津津有味的中厚噗嗤笑了:“安康山的腳的確不小啊。”
他從床上坐起來,摸著下巴嘖嘖兩聲。
“這半個月沒白準備。”
早在半個月前安康山的先鋒軍就到了京城了,他們暢通無阻,在京城肆意穿行,進了皇宮,占據了六部衙門,將躲在家里的沒有走的官員揪出來讓他們去衙門辦公,用刀槍敲開京城的商鋪讓他們營業,逼著有錢人去買東西去街上喝酒喝茶作樂,又抓了一些青壯當役夫。
忙忙碌碌半個月,今天天不亮就開始敲門查戶,命令家家戶戶都要上街要出城,要換上新衣戴上喜慶的珠寶。
中厚這邊自然也不例外,他裝病一臉晦氣逃過,一家人不可能都病了,其他人只得埋怨中厚奸詐搶了先,自己去城外充當棋子為安康山造勢。
“這一出戲唱的還挺自欺欺人。”一個男人道,“不過魯王那邊唱的也不錯。”
“是啊,前些日子老名他們從這里經過送的消息,如今街上也傳開了。”另一個男人笑著說,“好些在說魯王勇武,一人退了萬數叛軍。”
中厚瞪眼:“這才幾天就從披甲親自上陣殺敵,變成了一人擊退所有叛軍了?再過幾天是不是就變成戰神再世無人能敵了?”
“那也說不定,畢竟新帝那邊有咱們的姑爺。”一個男人摸著鼻頭說。
中厚一時沒反應過來姑爺是哪個姑爺,待回過神呸了聲。
屋子里的人正在說笑,外邊傳來隆隆的聲音,馬蹄震震地面震動,似乎千軍萬馬奔騰。
“安康山的大軍也進京了。”門外有人進來說道。
跟先前進京的前鋒不同,這些兵馬一個個如狼似虎,一路殺過來滿臉的血腥,他們的馬背上懸掛著大大小小的包袱,里面不知道藏著多少戰利品。
安康山除了對作戰要求嚴厲,其他的極其寬容大方,所有的戰利品都有兵將自己瓜分,誰搶到就是誰的,而且到了一地最先做的就是讓兵將們肆意劫掠。
要想馬兒跑就要讓馬兒吃飽,這是安康山說的話。
現在馬兒放入京城了,不知道要吃掉多少草,也不知道多少人家遭殃,多少女子被糟踐,中厚面色微微變,咬了咬牙:“不要....輕易出手。”
那句不要出手到底說不出口,怎能真的眼睜睜看著人受難而不管不顧,見機行事吧。
京城的民眾們面色慘白戰戰兢兢又絕望的躲在家宅里,不管是小門小戶還是高門深院,對于兵馬來說要闖入都輕而易舉,沒有朝廷律法,沒有巡城的差兵,沒有束縛的倫常道德,人們沒有任何期盼,唯有聽天由命。
但讓大家意外的是馬蹄在京城震震持續不斷,但并沒有破門闖戶,有不少民眾大著膽子開門向外探看,看到兵馬就像一群群飛蛾直撲向同一個方向。
國庫。
高大肅靜的國庫嘈雜不堪,如果站在高高的角樓上可以看到無數的兵馬涌進來,一扇扇的門被撞開,無數的箱子被打開,無數的木架被撞到,金銀珠寶散落在地上像海水,無數的人在海水中暢游,爭先恐后的將金銀珠寶塞進包袱里披掛在身上,然后沖向下一間房門,唯恐慢一步。
京城有皇宮,皇城有國庫,國庫是大夏天下至寶所在,誰會放著至寶不顧去民間劫掠。
“還有酒呢!”
“哈哈哈,這一缸酒啊我喝了!”
“快來看,這里有金子做的衣衫!”
“我穿上它,我就成仙了,我成仙了!”
無數的兵將披金戴銀,抱著金磚銀錠,頭頂華麗冠帽,一頭扎進酒水里,喝著唱著手舞足蹈。
嘈雜聲讓半個皇城都燃燒起來。
“都督,要不要去喝止他們?”一個文官皺眉低聲詢問。
國庫里的好東西太多了,天下至寶,這可真是糟蹋了。
安康山抬手將披散的頭發攏向身后:“那算什么天下至寶。”
他抬起頭看向長長高高似乎通到天上的白玉臺階,臺階的盡頭是一座威武金碧輝煌的宮殿。
那才是天下至寶。
安康山將麻衣孝布扯下,哈哈大笑展開雙手,如同鳥兒一般輕盈的登上臺階,向宮殿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