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元四年六月初七,邢陽城外軍帳遍布密密麻麻,其間肅立著無數的兵將,更有騎兵不斷奔馳,隨著他們的奔馳望去,遠處還有兵馬涌來,遮天蔽日。
邢陽城在前方,安康山的大旗懸掛在城門上,旁邊是邢陽城知府的尸體,城門大開,城中恍若死城空無一人,但安康山并沒有進城,端坐在主帳中放聲大哭。
他當然不是為懸掛的知府尸體以及這座死城悲傷。
“我罪該萬死啊。”安康山眼淚不斷的涌出,濕了胡須和身上的錦袍,手重重的捶打胸前,“我還是晚了一步,讓陛下遭了毒手。”
營帳兩邊跪著十幾個將官,陪同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是我等無能。”
主從雙方互相自責一番,在兩個隨軍文官的勸說下,安康山停下了痛哭,壯仆們捧上金淺盆絲柔巾給安康山凈面。
帳內沒有了哭聲,氣氛安靜的凝滯,尤其是當安康山的視線看向正中,寬大的營帳顯得有些擁擠,除了站著的將官,地上還躺著一溜尸首。
這些尸首是最近戰死的將官,職位有高有低,有熟悉有陌生,安康山的視線停在孫哲身上。
“白袍軍?”安康山道,站起身走過來。
“是由滑州境內的散兵游將組成了,他們在大夏兵服外罩上白袍,以白袍軍自居。”一個將官俯身低頭:“首領是太原府項氏,項南。”
天下那么大,太原府那么小,唯恐安康山不知道項氏是誰,另一個將官忙補充:“李奉安的女婿,李奉安八部將中項云的侄子。”
安康山哦了聲,想起來了:“當日斬殺崔征來人時逃出去的那小子。”
是啊,當時覺得這小子一個人不足為慮,沒想到短短時日竟然拉起了一只軍馬。
“李奉安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安康山贊道,低頭看孫哲的尸首。
孫哲的尸首被項南掛在城池示眾幾日,范陽軍搶奪回來,再運送到這里,夏日里尸首腐爛恐怖氣味令人作嘔。
安康山沒有掩鼻,端詳腐爛的尸首:“致命傷有兩處?”
“項南用槍。”一個將官忙答道,“孫哲腹部中槍,咽喉中箭,箭是振武軍射來的,當時孫哲是腹背受敵。”
“振武軍。”安康山在嘴里嚼了嚼這三個字。
另一個將官俯身半跪:“大都督,闖沂州的就是振武軍,所以才與駐守泗水的孫哲打起來,而田呈,也是死在了振武軍手里,領兵的是武鴉兒的妻子。”
又是他們這兩口子!安康山將手里的絲柔巾按在臉上,止住的眼淚滾滾而下,再次放聲大哭:“我罪該萬死,也晚了一步,讓昭王殿下也遭了他們毒手。”
帳內將官們再次陪同大哭,有的捶地有的以頭撞地,爭相攬責,哭也是真哭,哭的是自己以及不安,安康山對待部將大方,吃喝玩樂賞賜皆隨意,行軍路上隨意搶掠都歸各人所有,但同時也很殘酷,一旦被問軍法,死的可不是自己一個人,往往牽連家人親族。
安康山現在哭的這么厲害,不知道待會兒他們還能不能哭出來,趁著現在能哭趕快哭吧。
“大都督,陛下和昭王接連遭毒手,我們要趕快進京啊。”站在一旁的文官再次相勸,輕言細語撫慰了安康山的悲痛,“崔奸帶著武鴉兒這些賊兵去麟州了。”
安康山滿臉眼淚:“陛下已經遭了毒手,我還進京做什么,我要去追那些奸賊!”
另一個文官忙道:“大都督,京城還有太子啊,大都督不能棄太子不顧。”
先前的文官也道:“大都督,只有進了京城,才能昭告天下這些賊子的罪行,為陛下為昭王報仇。”
京城是大夏天子所在,站在那里,才是大夏正統,安康山將絲巾從臉上拿下來:“拔營進京。”
趴在地上哭的死去活來的將官們立刻起身響亮應聲是。
“不過。”有個將官遲疑一下道,“梁城附近有些問題。”
進京最快也最合適的路要經過梁城。
“梁城有什么問題。”
“何乾不是在梁城嗎?”
其他將官們紛紛道,不想再營帳里再多停留,安康山的悲傷可快壓制不住了。
“何乾在梁城,但振武軍也到了,又有一個叫韓旭的諫議大夫,煽動四周的兵馬州府服從振武軍。”那將官將接到的信硬著頭皮講來,現在不講,等到了那里安康山自己看到了,他就死定了,“他們還揚言等候大都督到來。”
又是振武軍。
“我原本想如果李奉安不死,他會是我最大的麻煩。”安康山道,“沒想到他死了,又冒出一個振武軍。”
他伸手對壯仆示意,兩個壯仆合力抬來一旁的方天戟。
“那就....”安康山接過重戟,“繞過去,待我進京奉正統,奸臣賊兵天下共誅之。”
現在沒必要與他們撕纏,且待大勢已定,振武軍也好白袍軍也好,螻蟻難抗四時命。
不過,安康山將重戟落在身側,整個營帳地面抖了抖。
“陛下昭王慘死難安。”他聲音哽咽,再次要流淚,“讓邢陽這些賊官子民都去陪葬吧。”
遠處的濃煙似乎沖破了天際,地面的震動也持續許久不停。
高高的城池上,起伏的山谷中,破損村落的廢墟中,肅立的潛伏的兵馬都握緊了刀槍身子緊繃。
但一直到第二日,也沒有十萬的大軍出現。
“韓大人!”站在山丘上,韓旭看著有兩個信兵疾奔過來,“安康山繞過梁城,從南邊向京城去了。”
旁邊的一些官將不知道該悲還是喜,更猶豫該不該立刻調兵去追擊。
韓旭哈哈一笑:“他是怕了我們了,安康山也并非是無所畏懼,今日怕我們繞過去,來日戰場相遇我們就能讓他們怕的逃走!”
來日?也就是說現在不打?
“韓大夫。”一個將官猶豫道,“不能放安賊進京,我們去追擊阻攔。”
韓旭看他道:“追上后,你們能阻攔他們嗎?”
安康山大軍十幾萬,現在這里包括豐威軍振武軍以其他散兵義士加起來也只有不到萬人,幾個將官對視一眼,當然不能。
“我等不懼,原捐此身除賊。”一個將官肅容道。
韓旭淡然一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不要犯蠢,這種捐軀毫無意義。”
將官們對視一眼,不知道也不敢說什么了。
韓旭看向遠方:“陛下已經不在了,天下大亂已成定局,此時此事,不是爭朝夕,而是看長遠,真正的膽氣也不是敢迎戰,而是敢不退,以卵擊石沒有必要,我們要做的是壯大自己,凝聚天下之力,撥亂反正。”
將官們齊聲應是,看韓旭的神情也跟先前不同,先前是敬畏,現在更多了信服。
這位朝廷的大人跟他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他勇武又明智通透,就好像一盞明燈。
“韓大人。”有女聲傳來。
勇武明智通透的韓旭微微皺眉,這女子真是時時刻刻不離,他轉頭看山丘下,那女子沒有帶隨從,自己撐著傘走過來。
她察覺到韓旭的視線,將傘抬起,縱然黑布遮面,韓旭也似乎能看到燦爛的一笑。
韓旭嘆息,京城的奢靡已經消失了,他還是難免被癡纏。
看到這女子走來,兩邊的將官恭敬的向后退了幾步。
與其他地方的將官不同,宣武道與淮南道臨近,振武軍他們很熟悉。
所以當那晚混戰中振武軍突然殺來,喊著竇縣振武軍號令非賊不殺非賊退后,他們沒有太多遲疑就退后停下攻擊。
而且比起京城的振武軍,他們更熟悉竇縣的振武軍,更熟悉武少夫人。
竇縣的振武軍并不是來自漠北,而是武少夫人在竇縣征民壯成軍,這些民壯組成的振武軍擊退了亂兵,援救的光州府,讓浙西安德忠的叛軍望而避走。
這是振武軍厲害呢,還是武少夫人厲害?他們退開悄悄的打量這個女子。
李明樓站到了韓旭身邊。
“韓大人,安康山繞過梁城向京城去了。”她說道,“這都是韓大人的功勞。”
韓旭搖頭:“少夫人謬贊了。”
“沒有謬贊啊。”李明樓道,“因為有韓大人在,梁城附近才能聚集兵馬,萬眾一心,讓安康山畏懼。”又幾分黯然,“也讓這里的民眾免遭荼毒。”
隨著安康山大軍繞路而去消息送來的,還有邢陽附近官兵民的傷亡,邢陽知府城池失守后被殺,安康山將其暴尸城門,又對已經投降的兵和民騙稱勝者可以活命,讓兵民互相殘殺旁觀為樂,最后萬箭齊發,一把火燒了俘虜的兵民。
大約有六七千人被害。
曾經繁盛的邢陽恍若人間地獄。
韓旭悲戚憤怒:“安康山賊子真禽獸。”
韓旭重傷還未痊愈,勉強站立片刻,情緒激動身子搖晃,李明樓忙伸手攙扶:“韓大人節哀。”
韓旭輕拂袖后退,避開了李明樓的手,坐回架椅上,手掩著口咳嗽。
李明樓被拂開不以為意,跟過去站在架椅前:“安康山大軍繞路而走,我們不能阻止,但梁城還是要奪回的。”
梁城是宣武道治所在,朝廷占據,還是很能安穩人心,也更能凝聚宣武道散亂的兵馬。
“安康山大軍繞路過去,但給梁城何乾留下不少兵馬。”一個將官在旁邊說道,說完又訕訕,武少夫人如何不知道。
在這位女子面前,他為自己的怯戰羞愧。
李明樓沒有不屑他的提醒,點頭:“安康山是因為要進京,無心與我們一戰,但宣武道叛軍還是勢在必得。”
韓旭躺在椅子上,微微皺眉問:“梁城有多少兵馬了?”
“約有一萬四。”另一個將官道。
韓旭點點頭,是比他們的兵馬多的多:“雖然何乾兵馬多,搶回梁城不易,但他想要奈何我們也沒那么容易,慢慢來,來日方長。”
話音落就聽身邊的女子也道是啊是啊,然后看他,或者說她的視線就沒離開過他。
“有韓大人在,兵馬不愁。”她贊道。
韓旭在椅子上坐的不太安穩,這個女子貼靠椅子,手扶著把手,跟一個外男如此靠近,就沒有人阻止一下嗎?
韓旭看了看兩邊,將官們恭敬,兵士們肅穆。
“少夫人謬贊了....”他客氣疏離。
李明樓搖頭:“不是謬贊。”
她打量著眼前坐在椅子上中年男子,前世沒有見過,也沒有接觸過,還以為是個普通的朝廷命官。
沒想到韓旭竟然是這樣一個有勇有謀的人,氣勢可如雷霆之氣勢又能如春風細雨潤物無聲。
先看潁陳兵民對他的信服,再看這些日子韓旭坐著架椅游走城池兵馬,可以說一呼百應。
這樣的人前世卻死在幾個小官小兵的陰謀中,真是可惜,就像父親那樣。
還好他這一世活下來了。
一定要讓他好好的活著,這樣的人會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有韓大人在,宣武道必將重振。”李明樓道。
黑布遮面密密遮住了面容,但遮不住炙熱的視線,韓旭向椅背另一邊挪去,他不想再討論兵馬宣武道的話題,輕咳一聲:“武少夫人,你什么時候回武都將那邊?皇命在身,不能耽擱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