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鈺懷揣心事回至大理寺,遠望一株柿子樹,果已摘盡,葉稠紅濃,幾只零星野雀兒落于枝上唧啾,倒有種說不出的蕭瑟萋涼。
一個歷事監生坐樹下,不時用衣袖抹抹眼睛,她暗忖是誰在此煩惱,走近細打量,卻是張步巖,肅州老鄉兼國子監同窗。
不用想也知,定是受了楊衍的氣,舜鈺隨意坐他身側,看著只虎皮大貓利落地翻出院墻去,半晌后,開口問:“你娘親可還好?”
張步巖消沉的情緒瞬間繃緊,精神也為之一振,眨了兩下眼睛才道:“干卿底事?你真的很招人煩。”
只言片語便迫人頹廢不得!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更況你我年輕后輩。”
舜鈺拍拍他的肩膀,站起徑自走了,穿過秋葉式洞門,看見雜吏推著板車將袋袋柿子運出寺去,有袋封口未牢,一只柿子墜落于地,滴溜溜滾至她的足面前,彎腰撿起,硬梆梆尚還青澀。
恰聽正堂嘎吱一聲門開,楊衍身披寶藍絲絨斗篷、同少卿姜海說著話走出來,舜鈺下意識朝四周瞟掃,竟是無處躲藏,只得立在原地,待他們近了拱手作揖。
楊衍頓住腳步,自舜鈺被分撥給蘇啟明后,或還在為昭獄失火案置氣,總有意無意似在躲他,好些日未見了,此時乍然碰面,心底莫名漾過一絲激動,想要和她說話兒。
可與她平靜如水的雙眸相碰,剎那又覺羞窘難擋,他怎能對個孀婦起了綺念.......他是有潔癖的,不干凈的不屑.......無論是物,還是人。
舜鈺聽得楊衍冷哼一聲,看他昂首挺胸甩袖而去的背影,不由暗忖,其性子是愈發古怪難捉摸,無事勿招惹為宜。
至酉時,崔忠獻果然遣了馬車來接舜鈺,一道抵達馮雙林府前,早有五六仆從等在正門,連忙過來伺候。
舜鈺聽得啼響馬嘶,回首看是徐藍弛騁直沖過來,忽夾緊馬腹用力勒韁,堪堪止在她的面前,俯身淡笑問:“怕不怕?”
前世里被他率兵逼出宮時,看他戾氣滿面,持滴血劍鋒、冷酷無情地殺戮,是怕到了骨子里。
可現在.......她搖搖頭,彎起唇仰臉看他:“元稹,你敢不敢教我騎這馬?”
“怎會不敢?”徐藍從馬背上矯健躍下,指骨撫觸油亮鬃毛,爽快道:“這菊花青性烈認主,回去我挑匹溫馴的母馬教你。”
說著便見崔忠獻瞇起狹長雙眸,似笑非笑朝他看,索性也不理,只同舜鈺邊走邊講騎馬要領,直至被仆從引進前廳,馮雙林背手站在廊下,同他們敘禮畢,引進廳內圍桌坐下,命人盡管擺席。
上席前當兒,三人在一起閑話,不過說些國子監往昔趣事,同窗情誼,又問起相熟師生近況,不禁感概一番,又嘆笑一回。
不久桌上展擺十樣下飯,又送來一壇紹興酒,馮雙林命侍童就在旁揭蓋,斟在盞里用熱水來溫,他慢條斯理道:“京城的紹興酒多產會嵇,我得了兩壇產自山陰東浦,只覺味道更勝,不覺吃光一壇,特留一壇請你們。”
崔忠獻自斟茶說:“晌午吃了兩盞燒酒,燒得心突突發慌,現不敢再多吃。”
馮雙林微笑道:“你不懂,燒酒爍精耗血應少飲,而紹興酒不同,再多飲不上頭、不中滿、不害酒,適宜三五知己,在這薄暮時分。銜杯舉盞,聊些閑話,怎一個自在了得。”
崔忠獻聽得來了興致,教侍童斟酒來吃,馮雙林又笑道:“再溫性的酒也不宜貪杯,飲至八分輒止即可。”
舜鈺拈盞小啜,果然入口綿軟,醇厚甘甜。
馮雙林幾年不見,與國子監那時的他,雖依舊面如敷粉,唇紅齒白的文雅,但言談作派已是迥然不同,成熟老練了許多,伴君如伴虎,四圍又有奸宦環伺,他能在其間明哲保身實屬不易。
馮雙林察有人偷看他,余光斜脧是舜鈺,語氣溫和道:“許久不見鳳九,倒未曾有甚改變,還是國子監時模樣。”
“是麼?!”崔忠獻扭頭將舜鈺上下打量:“我怎覺她更甚往昔的嬌媚。”
“胡言亂語甚麼,吃你的酒。”徐藍蹙眉低喝。
馮雙林目光梭巡他三人,忽而道:“沈二爺提過鳳九最歡喜吃螃蟹,我讓廚房蒸了些,是從揚州邵伯鎮運來,定能飽你口福。”
眾人一時緘默,侍童恰端兩盤子蒸螃蟹上來,又幾碟姜醋蒜汁蘸料,舜鈺不忍掃興,動手拿了只掰開吃,黃油膏脂雖滿溢,滋味卻不似往昔那般香甜,她問馮雙林:“永亭可聽聞南平縣那樁偷盜古器的案子?”
馮雙林頜首回說:“你說的可是從周忱府中盜出的古器?店鋪掌柜指認是當年抄斬的田府之物,已被錦衣衛連盜賊一并帶回宮中,圣上震怒,要親問此案,若古器鑒別確是田府的,那當年周忱抄家手腳便不干凈,有中飽私囊之嫌。”
舜鈺想了想:“我曾為圣上修補過踏馬飛燕,永亭可否在他面前美言幾句,召我進宮鑒別古器?”
馮雙林不置可否,只笑了笑:“今是舊友同窗相聚,不談公務瑣事。“
旋而看向徐藍勾唇道:”我倒聽聞別樁好玩的事,京城官媒子跑斷腿踏爛檻有兩家,一家是大理寺卿楊衍、一家便是梁國公府徐藍,你就沒相中一個合意的小姐?“
崔忠獻從袖籠里掏出個精致荷包,甩手擲給徐藍,笑嘻嘻地:“這是魏國公的三姑娘央我贈你,可是個秀外慧中的神仙人物,我素來懶理這種事,也忍不得要替她說句好話兒,絕對配得起你。”
舜鈺見馮雙林不肯松口也就算罷,聽得崔忠獻這般說,不由笑看著徐藍。
徐藍將荷包扔回給崔忠獻,面目凝肅道:“皇帝削藩在即,昊王急于應對,京城終有大亂之日,吾終歸要廝殺疆場,命不保夕,何談甚麼兒女情長,更無婚配嫁娶心思,也勿要害了人家。”
語畢,即把剔出的一殼蟹黃用姜醋澆了,遞給舜鈺,舜鈺怔忡地接了,一點點挑著吃。
崔忠獻咂吧下嘴兒,挺可惜那荷包的,悄塞進馮雙林的袖里。
馮雙林正端盞緩慢地吃酒,看向舜鈺及徐藍,眸瞳愈發顯得深邃起來。
直至戌時,黑籠大地,月掛枝梢,他們才酒醉微醺,相攜著各自散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