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值小暑節令,忽然荼蘼花事了,空中火云焰焰燒,不覺枇杷滿金。
有詞為證:
三楊五柳穿蟬鬧,流螢飛過粉墻來,尋芭蕉何處?綠染窗紗。紗內燃香懶裊、針線慵拈,薄竹榻夢長。忽驚涼風起,以為秋,還暗道流年偷換。
舜鈺午困已過,遂起身,一手扶翠梅,一手搖白紗團扇出房來,但見烏云遮、迷霧障,電閃雷鳴,一陣大雨來,廊前暴曬焦透的青石板道,被打的咝咝直冒白煙兒。
舜鈺站了會便覺得兩腿發酸,七個月肚兒高高隆起,都看不見自個趿紅繡鞋的足尖了。
錢秉義昨日來給她診脈,兩個小家伙故意戲弄人,拳打腳踢拼命折騰,那左右主司官脈激烈顫動,把他唬得著實不輕,臨走時神情頗嚴肅,讓趕緊選幾個高性和善的產婆,接至宅中候著,又再三囑咐她勿要犯懶,有事無事多走動,對生養有好處。
其實待他離開后,頓時消停下來,一派歲月靜好的態,搞得舜鈺哭笑不得,這樣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
翠梅笑道:“吳郎中精挑細選兩個產婆今日會入府,都是有接過雙生的,經歷足的很,再加秦奶奶介紹的那位,已是萬事俱備了。”
舜鈺“嗯”了一聲,想想又低問:“沈容可有甚麼關于二爺的訊麼?”她現躲宅子里,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做最閑人。
翠梅搖頭:“還是上回得的訊,皇帝忙著遣使臣及將兵去云南勸降昊王,無暇顧及這邊兒,二老爺在昭獄不至太難過。”
舜鈺半信半疑,沈二爺入昭獄的日子,滿打滿算也有四月足,其實不敢深想那樣陰潮仄逼的環境,他便是保住性命,又將以甚麼樣的面目出現在她的面前........忽然肚子隱約泛起疼痛,連忙用手輕撫,每次都這樣,迫得她不能多想,要顧念這兩個小家伙。
嘆口氣,只盯著風打雨澆的芭蕉葉兒呆看,不再言語了。
三個月前。
當午,盛昌館。
刑部員外郎劉燝紅面赤目,一面剔牙縫,一面趔趄步至帳房簾前,粗著喉嚨問伙計:“秦掌柜何在?秦掌柜你出來!”
秦興躲在帳房里吃茶,原不想理,禁不得他三呼四喝,只得整整衣襟、笑容滿面的出來作揖:“劉大人不知有何事兒?”
“今兒個還與往日同,先把帳賒著,待我得了俸銀再還你。”話知會到了,劉燝輒身要走。
秦興眼疾手快擋住他去路,依舊笑道:“此次不過區區五百銅錢兒,劉大人還是現結罷,盛昌館小本生意,已賒了您數次,實在受不住。“他頓了頓:”若大人是忘記揣錢袋子,好辦,我讓伙計去府上問大夫人討就是。”
劉燝一把握住他的胳臂,湊耳忙說:“使不得!你替我賒了,我告訴你一件緊要事,保管你想聽,旁官兒可沒人敢說。”他在脖頸比劃一下:“要殺頭的。”
秦興心一動,請他至帳房坐,嘴里笑道:“請劉大人直言,今兒這頓毋庸賒了,算我請的一席。”
正合劉燝的心意,他壓低聲說:“沈閣老歿了。”
“劉大人不興這般捉弄小的。”秦興擺手不信。
“騙你作甚!”劉燝道:“前夜五鼓時,昭獄起大火,雖得錦衣衛灌水撲滅,里頭押犯多被煙障熏死或暈迷,沈閣老獄房在最盡處,聽聞牢監柱子都燒溶掉,里頭除一把焦黑的骨頭,其余甚麼也沒剩下,作孽!”
他搖搖頭出去了。
秦興耳邊如雷炸過般,嗡嗡響徹個不停,腿軟地站不住,扶著桌面坐下,半日過后,三魂六魄才慢悠悠回轉二四,他咬著牙根,命伙計把那株千年老參取來,還是得拿去送給阮郎中,一探這噩耗的虛實。
是晚,盛昌館。
有來客在敲門板兒,高聲問:“才甚麼時辰,掌柜就闔門生意不做?倒是大閨女入洞房,頭一遭兒。”
伙計忙去作揖見禮,陪笑表歉心,不多兒便沉寂無聲。
忽而又有人匆匆叩門,放了進房,見他直直朝桌前呆坐的兩人去,坐下劈頭便問:“甚麼要緊事,非迫著我來。”
看客道來者何人,卻是在秦尚書府當差的梅遜,桌前坐二人又是誰,自是那秦興和田容,俱愁云慘霧遮面,語調兒闌珊。
秦興看他一眼,開口道:“你在秦府可聽到些風聲,關于沈閣老的?”
“不曾!”梅遜滿面熱汗,接過伙計遞來的涼茶一飲而盡。
“你再仔細想想。”田榮沉嗓粗聲道,梅遜見他面色很難看,遂凝神過少頃:“前日晚寅時,大爺忽然急要備轎往昭獄去,至于出了何事,我沒跟去也未在意。”
田榮看向秦興:“如此與秦硯昭無關。”
“是甚麼事兒你們瞞我?”梅遜目光疑惑地瞟掃他二人:“難道鈺爺有信了不成?”
田榮不語,秦興搖頭,梅遜不覺有他,抬袖抹把額間汗:“晚時爺要往教坊司尋王美兒,免他疑心我偷溜出來,得趕緊回府去。”即起身要走,想想又回頭說:“大夫人賞了匹妝花緞子,好看的很,待有閑空我送你家去,給嫂子裁衣裳穿。許久沒見小來福,怪想,昨晚還夢見他。”
秦興連忙說:“纖月帶來福回娘家住段時日,你把緞子托人送這里來,我收著轉給她便好。”
“可是被你氣回娘家的?”梅遜笑著跑走了。
沈容這才閃身從后門出來,坐至田榮身邊,一臉冷清肅然。
秦興看著他倆:“秦硯昭定是得報趕往昭獄,阮郎中官架子大,雖不肯明說,卻也暗透沈閣老是真的兇多吉少,還有劉燝與我素日交好,也不致編謊誆騙........鈺爺那處該如何交待?”
還是喚鈺爺,一則叫順了口,二則被舜鈺強令要求。
田榮沉吟道:“鈺爺懷著身子,萬萬不得讓她知曉,恐喪夫之痛殃及胎兒,僅我們曉得即可,其他人問皆三緘其口,直至她生產之后,擇個時機再慢慢說罷。”
沈容及秦興頜首答應。
這正是:聞噩耗局外人暗自咽下,瞞天過海露馬腳終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