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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伍伍章 昭獄探

  有諺曰: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元宵燈會后,閑來無事的紈褲子弟,招朋引友出城探春,把前行的路兒堵得水泄難通。

  沈府的馬車轱轆碾著青石板橋,搖搖晃晃慢行,田姜蕩下窗簾子,打量著坐對面的翠梅,梳起婦人髻戴滿珠翠,描眉畫眼,唇間含朱,穿櫻草色暗牡丹鑲云肩錦襖,下著月白馬面裙,露出半截水紅素羅鞋,再反觀她自己做盤頭揸髻丫鬟打扮,衣著簡素,嫌棄膚色白嫩,用鉛粉故意涂抹的黯淡。

  田姜執壺倒茶,捏著盞兒遞上,彎著唇輕笑:“夫人請用茶。”

  翠梅窘得面龐通紅,接盞的手都哆嗦了:“使不得的,夫人折煞奴婢了。”

  “有甚麼使不得。”田姜輕聲道:“你現是沈閣老夫人,不求多淡定自若,但也需少露怯。”

  翠梅深吸口氣,知自己此時身背重任,需得鋌而走險,遂點頭稱是。

  一路再無話。

  忽馬車行駛漸緩,終穩止。

  沈容隔著窗簾子稟報:“北鎮撫司已到,正門前有一頂明黃大轎,除錦衣衛圍簇,還有宮里手持麈尾的公公。”

  田姜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她果然沒有料錯,想探望沈二爺哪有那麼容易呢,勢必會步步驚心。

  趁攙扶翠梅下馬車的當兒,迅速湊近囑咐一番,旋而她二人帶著侍衛,加快腳步穿過兩個鎮門石獅子,衙府門上懸一大匾,紅底鎏金書“北鎮撫司”四個大字,正門雖大開,卻不敢行,瞧著東角門有人駐守,欲要朝那里走。

  卻乍見正門一群錦衣衛及太監并兩官員簇擁著一個人出來,那人戴翼善冠,穿盤領窄袖金織盤龍黃袍,系金玉琥珀透犀帶,腳踏白底黑面靴,容貌豐雅,濃眉黑眸灼灼,唇邊勾抹笑容,似是無害卻暗掩城府。

  你道是誰?不是旁人,正是當朝皇帝朱煜。身側兩官員,錦衣衛指揮使羅煒、大理寺卿楊衍。

  一個公公急至田姜翠梅跟前,甩麈尾、俯身作揖,捏嗓傳話:“皇上要見沈夫人,請罷!”

  翠梅臉色有些發白,腿也發軟,田姜穩穩扶住她,距朱煜五六步雙膝跪地,低眉垂眼見禮。

  朱煜早就聽聞沈閣老新娶的妻嬌媚無雙,憾于鮮花深藏后宅難窺真容,得此機會豈能放過,語氣很親切:“聽聞你思夫心切,特請徐首輔來與朕求情,朕雖為天子,絕非鐵石心腸,更有憐香惜玉之心,遂應了你所求。”

  翠梅抖索回話:“臣婦謝過皇上!”

  朱煜微蹙眉,嗓音兒一般,說不出有甚麼動聽,咳了聲又道:“你抬起頭來。”

  翠梅不得不從。

  朱煜怔了怔,一陣春寒料峭的涼風,將他滿腔興致盎然倏得打散。

  還道是怎生的酥骨蝕魂美人兒.原不過中等之姿而已,于他的念想差之千里。

  這正是:勿把紅娘當鶯娘,方解眾口鑠金意。

  又好氣又好笑,心中著實無趣,再懶得搭理,徑自朝明黃大轎去了。

  楊衍覷眼盯著那自始至終未抬首的丫鬟,忽然笑了笑。

  田姜悄松口氣,扶著翠梅慢慢朝東角門走,守門衛已知來者何人,討了徐首輔的手諭,命沈容等不得入,側旁過來一個帶刀錦衣衛,默不作聲在前領路。

  這一路倒是通暢,再無人攔阻,穿院過堂,過三重門,外頭明明是陽光明媚,這里卻寒如稟冬,愈走愈陰暗潮濕,僅灰壁上燃寥寥幾盞松油燈,兩邊監房低矮窄困,或臥或躺帶鐵桎夾鎖的罪臣,披頭散發、衣裳襤褸,呻吟不絕。

  一股子血腥氣雜著臊臭味兒撲面,田姜從袖里掏了薄荷丸,給翠梅一顆,再裹帕子里掩在鼻唇處,才把喉間的酸嘔意強抑住。

  過一刑室,但聽里頭哀嚎甚慘,呼痛不絕。

  那錦衣衛頓住不走,翠梅已經害怕的哭出聲來,田姜心突突跳得厲害,眼底起抹紅霧,緊咬牙根問:“怎地不走?授刑的可是吾家二爺?”

  那錦衣衛指著翠梅道:“徐閣老讓夫人好生瞧瞧,稍候多勸沈閣老認了算數,免受這等皮肉之苦。”

  田姜隔監朝里望,火燭之下,兩三錦衣衛所持之棍,因終日泡于鹽水缸中濕重倍常,正掄起盡力狠打,但見被打之人趴地不動,臀血流離,碎肉橫飛,先還有聲,后緘默不言。

  坐旁吃茶的刑曹起身去驗,道已杖斃,又來兩錦衣衛拿布褥覆,再用葦席裹起,箍緊草繩抬了出去。

  “這些個文官身單體簿經不住刑,才進來二日就沒了。”那錦衣衛自言自語,搖著頭繼續朝黑暗深處走。

  “莫哭了。”田姜拿帕子給翠梅拭淚,顫著聲道:“二爺最不喜看人流淚!”

  翠梅哽著嗓子點頭,又走了數十步,忽吹過一絲涼風,田姜鬢發撩動,她仰起頸子,看見一間牢里,墻壁鑿了扇小窗,射進的青青幽幽光線,如蒙了層氤氳煙霧四處彈散。

  又有兩個錦衣衛迎來,邊低低嘀咕邊朝翠梅上下打量,稍頃后,其中個擇了腰間掛的銅匙串,嘩啦啦一聲響,吱噶推門聲,其中一人道:“進罷,至多待二刻時辰。”

  沈澤棠坐在桌前就著油燈看書,表面兒喜怒不形于色,心底卻是驚濤駭浪難平。

  前時皇帝攜大理寺卿楊衍忽然造訪,未曾多問旁的,只道允了他夫人前來探監之請。

  沈澤棠心如明鏡,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何需皇帝親自跑來昭獄一趟。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澤棠微蹙眉,背上的鞭痕在悄無聲息滲著血漬,為著不被田姜看見,他特要了冷水洗漱,把自己打理干凈,直是月白色,還是很容易透出紅來。

  他卻無暇再管這些。

  并不懼田姜會被認出來,她與往昔在大理寺歷事的模樣,已然大不相同。

  那時的舜鈺,纖弱瘦小,慣常綰四平巾,著藍色鑲青邊圓領寬松袍子,清秀小儒生,還有些稚氣未脫的男孩兒。

  而此時的田姜,舉手投足盡是萬種風情,那皇帝朱煜豈會生生饒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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