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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壹肆章 前世痛

  沈澤棠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沒有乘轎,亦無侍衛跟隨,他鬢染銀霜,眉眼滄桑,身披黑色大氅,踏著亂瓊碎玉匆匆而歸。

  道邊站了個窮苦婦人,挎竹篾編的籃子,用厚厚的棉布遮著,沙啞著嗓音在叫賣:糖炒栗子哩!

  他本已走過想想又輒回,買了一包揣進懷里,熱熱的捂在胸口,舜鈺喜歡吃糖炒栗子。

  他也喜歡看她吃糖炒栗子,總感覺吃得很香很甜,怎麼也看不夠。

  轉角推偏門而入,他松口氣,神情稍顯和緩,步履愈發快了,能遠遠望見棲桐院門前,幾輛青篷大馬車覆著薄薄一層白雪。有個小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那里,杏紅灑花緞面斗篷半遮掩住她的面龐。

  他邊走,邊從懷里掏出那包糖炒栗子,聲音也似乎沾染了栗香:怎不在屋里等著?外頭冷,你最愛吃的糖炒.......。

  唇邊的笑容忽斂,語氣由濃轉淡:你在這里作甚?是已許久不見、形同陌路的夫人夢笙。

  糖炒栗子。夢笙嚅嚅,抬手解了系帶,任斗篷從肩膀滑下,散落雪地里,很矜持地微笑:這么好看的斗篷,可惜不是我的,我也愛吃又熱又香的糖炒栗子,老爺可一次都沒給我買過呢。

  你并不稀罕。他不動聲色,目光挪移至半開的院門,里頭很安靜,心底莫名一沉,聽她冷冷說:是不稀罕!

  這樣的對話毫無意義,他沉默地與她擦肩而過,她又道:老爺可嘗過愛而不得的滋味?

  他閉了閉眼,最后一次同她解釋:當年我并未拘著你,定要守在這后宅里、守著我度日。母親先還想不通,后亦被我說服,是你自己放棄了離開。

  他似聽到她說了甚么,很惡毒,卻又似沒有聽到,沈桓過來替他撐起青布大傘,面目慌亂。

  他誰也不理睬,疾步抬手掀簾進得屋里,人去樓空,只有母親端坐桌前,在等他。

  我的九兒在哪里?他面容平靜極了,嗓音卻顫抖的不由己。

  她不是你的九兒,她是當今皇帝的皇后,自然要回到她該去的地方......沈二,算為娘求你,沈門一族的榮光經不起她來拆啊。

  母親在悲傷哀求,他神情蒼涼又絕望的看向她........。

  手中的紙包砰地掉落于地,散著熱氣的栗子,滴溜溜滾了一地。

  心如刀絞。

  沈二爺睜開了雙目,似昏睡了一會,又似長眠了一世。

  有股子噬骨的痛楚,從背后延展至四肢百骸,他困難地吞咽口水,喉嚨如火燒灼般。

  二爺,你醒了嗎?

  他聽到有個聲音,嗚嗚咽咽在問,像要馬上哭出來了。

  覷眼望過去,果然是舜鈺,眼眶紅紅的,鼻尖亦紅紅的,楚楚如只白玉兔子般惹人憐疼。

  口渴,給我碗水。沈二爺覺得已經很大聲,卻見她靠過來,把耳湊近他的唇,他只得再說一遍。

  顯見這回聽仔細了,能感覺她跳將起來。

  一陣窸窣響動后,她端著碗過來,用調羹在里頭劃著熱氣,劃得沈二爺都嘆氣了,才覺頜下塞入個帕子。

  舜鈺小心翼翼的一勺一勺喂著,看他喉結微滾一口一口吞著,心中大石此時才緩緩落地。

  待喝完水,她把碗兒放臺幾上,打算起身去尋蕭大夫,才發現手指被二爺攥在手心里。

  有些奇怪的抬頭,才發現沈二爺在看著她,聲音低沉又溫柔:九兒你在啊!

  .........他說的甚么聽不清,竟傷得這樣的重。

  舜鈺驀得難過起來:我只想著縫衣裳要護胸前,原來背后也是極危險哩。

  沈二爺卻被她逗笑了,嘴角才揚起,即牽扯到背胛的傷處,忍不得低吟了一聲。

  舜鈺唬得抽出手就往營帳外跑,他想攔都攔不住。

  果不其然,這營帳里瞬間便熱鬧的像個集市,嘀嘀咕咕沒個清靜。

  蕭大夫給沈二爺重新敷遍藥,再用棉紗裹緊實,開始自賣自夸:沈閣老這傷若落到宮里那幫太醫,或錢秉義吹牛老兒手里,說他是兇多吉少,九死一生也不為過。你們想啊,箭頭可抹了黑蛛巨毒,從背后穿過.....。他把指甲尖掐掐:就差這一點點,就把心戳個血淋淋的窟窿。

  眾人將信將疑,沈桓一拍自個大腿道:瞧這條腿,幾位太醫都說要鋸掉,若不是蕭神醫妙手回春,我現還能在這里剿匪?

  蕭大夫清咳一嗓子,昂首挺胸很深沉的模樣。

  沈容嘴里嚼著根紫檀草,冷不丁插話進來:蕭大夫把大李的食指接到中指上,生生比旁人短了半截。

  更有那五飽含熱淚現身說法:我明明是吃壞肚拉稀,蕭大夫非說我中巨毒,又是泡藥蟲浴,又是以毒攻毒,半條命被他整沒了。

  舜鈺聽得心突突跳,徐涇看出她的擔憂,拈髯笑瞇瞇地:馮生莫怕,二爺無事了,否則他們哪敢在這里耍嘴皮子。

  舜鈺想想倒也是番道理,不再多說甚么。

  環顧四周卻不見徐藍的身影,才發現自沈二爺出事后,她似乎就沒見過他一面。

  徐藍騎馬帶兵巡城,看著原冷清清的街道,已三三兩兩有了百姓的身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綾羅綢緞的,背竹蔞挑擔的.......都浴著黃昏柔和的霞光,吹著稍晚的涼風,每個人臉上有著難得愜意的表情。

  貨郎挑著生意擔子,撥浪鼓搖得咚咚響,糖人兒吹得脹鼓鼓,吸引著幾個娃娃拽著爹娘的衣袖,邁不動步。

  這時候的爹娘是慷慨的,娃娃是歡樂的,連帶貨郎都是滿足的。

  各種老店鋪子也開張了,掌柜伙計站在門前,高聲吆喝招攬生意。

  香燭紙馬、糧食油坊、泥具茶塢等鋪內都光影幢幢,人頭攢動。

  任誰也難看出五日前這里曾經歷過一場鏖戰,除了那馬上的將軍,馬下的兵士們,時刻提醒著人們,這安寧祥和的街景,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

  便有個青衣掌柜上前攔住徐藍的前路,手里提個陶瓷罐子,高舉過頭奉與他。

  兵士遲疑的回首等待將軍指令,見他微微頜首,遂道謝接過,又從袖籠里掏出幾百文與他。

  青衣掌柜愣了半晌,再回頭看時,他們已拐過路口,不見了蹤跡。

  注:關聯章節,3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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