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爺掃了眼桌上的油紙包兒,嗯一聲俯首繼續看醫書。
半晌過去,燈花炸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徐藍還倔強的挺立在那里,不禁莞爾,溫和道:夜已深,元稹若無旁事可回去歇息罷。
徐藍拱手作個揖:學生有話同老師講。
見沈二爺闔起醫書做傾聽狀,他喉結微滾,索性開門見山:老師想必已知馮舜鈺是女兒身,學生在此深謝您對她不罪之恩,若日后老師有用得著元稹之處,定當竭力效勞,萬死不辭。
沈二爺笑了笑:馮舜鈺女扮男裝入國子監,考科舉甚而進大理寺,古往今來不見先例,旦被捅涌出去,怕是要舉朝震驚,龍顏大怒,若當真追問罪責,勢必牽連上下官員甚多,包括吾在內,共犯瀆職失察之罪;國子監同期幾百監生連坐,前程仕途盡毀,亦包括元稹你。替她遮掩身份,是為不明官員、無辜監生,更是為提防因此禍衍生動蕩,而引發朝堂一場嘩變,元稹可解老師的良苦用心?
徐藍聽得肅然:老師放心,學生自知事關重大,連父親都不曾提及半字。可想著舜鈺但得回京入大理寺,楊卿洞察世事,明目火眼,她又能隱瞞身份至何時,不禁心中惶惶不可終日。
沈二爺頜首,該惶惶終日的倒穩泰如山,皇帝不急急太監的啊!
學生已深思熟慮,此次回京后,舜鈺不再入府衙任官職,她將換回女裝,我要請父母雙親親自操持,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將她娶進國公府。
徐藍忽而抬手撩袍跪下,懇求道:老師最擅籌謀,又掌轄吏部,請將舜鈺從官籍冊中摒除,輔以讓人信服之辭令。
沈二爺面色一凝,緊抿唇瓣不語。
其實方才從軍營回時,他有去過鳳九的院落,怎能不去呢,每晚看看她,聽她軟語嬌嗔,滿肩的疲憊都似瞬間松落下來。
他有聽到她咯咯笑著:喏!這肉餅兒可是特意給你留的。
有看到院里廊前臺磯上,她同徐藍挨著并排坐,一個輕拿小扇撲流螢,一個狼吞虎咽吃著餅,時而彼此說鬧時而笑,月光樹影乘風篩落在他們年輕的面龐上,如同一幅兩小無猜的情畫兒般。
再看到徐藍親她胳臂,滿眼的繾綣情深,他終是悄悄地離去。
而此時他能說甚么呢,唯有語氣淡淡地:可是舜鈺讓你來的,她怎不親口來求?
徐藍搖頭,答得倒坦蕩:她還不知情,且性子倔,臉皮又薄,所以學生來替她求老師。
沈二爺深深看他一眼:你就這般歡喜她?
徐藍倒底年輕,雋顏掠過一抹暗紅,朗朗道:國子監與舜鈺朝夕同窗,知她是女子后,漸情懷深種,他日若能得此紅顏相伴暖我半生歲月,死生契闊,執手攜老,必不讓她受半絲委屈。
沈二爺讓他起身說話,自己則背手走至窗前,但見月明已照芭蕉上,閑人散去滿園深,他沉默片刻,才緩緩問:元稹可知舜鈺為何要女扮男裝,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
徐藍思忖著回:鳳九總不肯說,但私以為她定有冤仇之案再查,學生或許現幫不了她,但家父貴為梁國公,既是他的四兒媳,豈有不相幫的理。
沈二爺搖搖頭,果然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將軍,想法兒單純,他的人生還需多磨礪,才能沉淀足夠的睿智。
若她背負的血海深仇,連你父親都無能為力,那又該如何?
徐藍怔了怔,警覺道:老師可是知曉甚么?
若舜鈺要放棄仕途,甘愿嫁你為妻,我可以幫此忙,但需她親自來說,你求的不算。沈二爺揉揉眉宇間的疲倦,吩咐侍衛準備銅盆水來,要盥洗手面歇寢,徐藍只得拱手告辭,滿懷疑竇而去。
徐涇隨著侍衛進來,有些疑惑道:徐將軍因何事來尋二爺?
送肉餅而來。沈二爺言簡意賅,拆了油紙包自取一只,讓徐涇也嘗一嘗。
徐涇咬一口嚼碎咽下,品了品笑說:好吃,可惜涼了,若是熱燙燙的里頭豬油溶著,定更可口。
但見沈二爺沉沉看他一眼,沉沉道:這是鳳九煎的肉餅。
徐涇差點咬著自己的舌頭,拐著彎挽回:再吃一口,原來涼雖涼了,豬油在嘴里化開,卻另有番滋味啊!
見沈二爺神情緩和些,他抹把額上的薄汗.......他容易嘛他!
待吃完肉餅洗漱后,徐涇才從袖籠里遞上一封信箋,沈二爺接過看后,放在燭火上燒了,淡道:是清風送來的,‘鷹天盟’殺吾心不死,竟然跟到這里。
徐涇臉色微變:清風不是要回京城見盟主麼?
顯見青龍山人蠱盡毀,他到底失了信任。沈二爺囑咐徐涇:我們助他一臂之力,明日午時他要帶刺客來劫獄搭救春林,命侍衛做虛張聲勢之局,讓其得手就是,至于春林.....。他頓了頓:挑斷其手筋再不能作惡。
徐涇應承下來,二人又說了會話再不表。
舜鈺洗漱過走到廊下,昨后半夜竟落起雨來,院里青石板道濕漉漉的,落了一地的殘葉敗花。
聽得院外嘹亮軍歌隱約翻墻而來:執節堂堂,以向四方.,挽天河之水兮洗我刀槍,金戈鐵馬,萬里鷹揚,如日出東海兮赫赫煌煌,吾土吾民,吾朝吾邦。
她聞聲出了院落,過月洞門,視野豁然開闊,沈桓領著侍衛們在看熱鬧,舜鈺扒開人堆擠到前面,原來是徐藍正在操練兵士。
見他銀灰鎧甲披身,魁偉身軀昭顯威風凜凜之勢,他面迎東邊天際,高聲唱著:執節堂堂,以守四方,看長風獵獵兮吹我征裳。
他的聲音雄渾而有力,似穿透每個人的心間,莫說兵士,連沈桓等幾侍衛,甚是舜鈺,都抑不住心底的激動,附和著唱起:開疆拓土,萬里龍驤,如日之正中兮赫赫煌煌,粉身碎骨,歸報君王。
一輪紅日出,曈曈如火,照得世間,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