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團圓飯,眾人圍在桌前閑話,天已至晚,幸得雪霽云開,游出一輪明月來。
婆子端來十幾碟精巧消夜果子,皆是皂兒糕、云片糕、小鮑螺酥、炒槌栗這些,京城的民俗,為打發閑暇時光,亦有祈福之意。
舜鈺每樣都嘗了點,看秦興他幾個抑著離愁、強顏歡笑的模樣,心里也不好受起來。
拿過早擱炕邊的紅木匣子,掀了蓋,是備好的荷包,每人一個,拈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又拿副龍鳳呈祥的金鐲子,遞給纖月,微笑道:待我回返京城,怕是你肚里的娃都生了,先把見面禮給你,若是秦興欺負你,莫怕,等我回來替你作主。
......我哪敢欺負她?.....小爺該回來替我作主才對。秦興焉焉的,纖月撲哧一笑,不知怎地,眼卻紅了。
在秦府劉氏跟前做丫頭時,比她聰明伶俐或姿色可人的不少,又怎樣呢,三年五載的年紀大了,或轉賣嫁人或胡亂配個小廝,一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她跟著秦興時只圖他實誠良善,無壞習氣,哪怕日后吃糠咽菜,也就咬著牙關認了。
誰成想日子竟愈過愈愜意,纖月心底如明鏡似的,這一切皆是托眼前這小爺的福,是秦興與她的貴人。
暗戳戳秦興的脊背,秦興會意走至舜鈺跟前,作揖道:請小爺給我的娃賜個名兒,日后得讀書登科走仕途。
百姓皆道做官好,哪知做官多寂寥,一揖二拜三叩首,面朝天子命兩懸。舜鈺神情有些無奈:這街頭巷尾孩童都曉得,你何必把自個娃再送進豺狼虎豹堆里去。
那是因為興哥兒覺得他的娃,就是豺狼虎豹一只。梅遜戲謔地插話,他氣色略好些,卻還是贏弱,即便銅火盆里銀炭燃得通紅,還是怕冷地披著斗篷。
眾人都哄笑起來,聽得呯一聲爆響,隨望去,窗外遠處在放煙火,時不時映的天際透亮,索性皆披衣出了房,說笑著立在廊下看景致。
但見那煙火實在好看,一會是百鳥朝鳳,拍翅疊舞齊飛,一會是五爪蛟龍,翻騰江牙海水,又來八仙拜壽,各顯手中神通,忽得千萬花開,姹紫嫣紅爭春,待流水花碎影過,顯了西廂牡丹亭的幽情,白面書生會的不是鶯鶯杜麗娘,卻把丫鬟來癡纏,這樣孽緣才遠,那大圣騰云駕霧降妖而來,各色煙兒氤氳若彩霞,燒透半個天際。
饒是舜鈺在田府時,也未曾見過這大陣仗,只貪看得目不暇接,魂摧神奪,她有些詫異的問秦興,這椿樹胡同里還住著高官顯貴不成?
秦興咋舌道:剛讓婆子出門張望過,是對面廢宅子里在放煙火,說是他家主子歡喜個女孩兒,特意放給她看。
舜鈺哦了一聲,心底挺羨慕的,什么樣的女孩兒那般招人疼......倒也便宜了她們這幫圍觀民眾。
待煙花放完,夜已深了,房里悄無聲息,舜鈺眼兒朦朧,燈花炸了一下,又忽而驚醒,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聽得院內老樹梅枝,被積雪壓得噶噶作響,又似刮起了西北風,呼嘯著從窗前襲卷過。
舜鈺披衣圍被坐起,想著在架閣庫內,她終于將田家滿門抄斬案的卷宗得到手,翻開頁頁細看謹記,大逆謀反的罪名,內閣票擬、皇帝批紅,三司會審筆錄、口供等,還有繕寫的抄家產清冊,她翻了遍,竟獨缺指證父親的官吏名單。
她苦思冥想許久,是誰會將名單抽走,突然憶起刑部侍郎張暻,他說漏了嘴,沈二爺是調取過這份卷宗的,他怎會對這陳年舊案產生興趣,若真是他掩藏起名單,就欲蓋彌彰了。
舜鈺滿面漸起寒霜,去途漫漫且遠長,有的是時間掏沈二爺的話兒,若他果然虧損或陷害過田家.........。
她箱籠里藏有把短刀,削鐵如泥.......她不介意上頭沾染滿鮮血。
一只老鴉呱得啞嘶一聲,唬的舜鈺汗毛直豎,她復又躺下,拉高被頭睡去。
窗上貼的喜鵲登枝剪畫兒,漸漸鮮紅起來,清光透進屋內,天亮了。
神武后街的沈府門前,車輪滾滾,人馬簇簇。
沈澤棠穿著藏青繡云紋直裰,披著大氅,耐心聽沈老夫人叮囑個不夠,嘴角噙著抹笑意。
荔荔則被奶娘抱著,眨巴著眼兒,對于離別她還懵懂,只知爹爹要離京去,需過許久才會再見著面。
一如她喜歡的小姨,自走后再也沒有回來。
沈老夫人嘆口氣,人年歲大了,變得啰嗦,凡事不交待一遍,這心里就不踏實。
轉頭看向荔荔,無娘的娃兒,爹爹也要遠行,只覺怪可憐的,遂讓奶娘把她遞給沈澤棠。
沈澤棠蹙眉,歲的女孩,哪里還需人抱著,母親過于寵愛了。
要多久見不著你,你就抱抱她罷。沈老夫人似看透他的心思,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
沈澤棠默了默,還是伸手抱過荔荔,看著她問了些話,柔聲說:若覺得吟詩作對子枯燥,就尋些愿意的事做,不用勉強自已。
荔荔聽了很高興,摟著他的脖頸,鼓起勇氣問:爹爹會把小姨一起帶回來嗎?
沈澤棠淺淡地看了眼奶娘,才沉聲道:夢清姑姑一心向佛,四海為家,你毋庸記掛她。
也就這當兒,舜鈺背著箱籠氣喘吁吁趕到,昨夜折騰到三更才恍然入夢,起得晚了,田叔駕著馬車送她來沈府,因連著鬧市,趕廟會的人們已是熙熙攘攘,舜鈺怕沈二爺等得焦急,索性跳下馬車,同田叔秦興等幾辭別,自個疾奔而來。
沈桓正倚著馬車嗑一地瓜子皮,抬眼便見舜鈺如馱著一座山似的過來。
挑起眉迎過去,接過她的箱籠,神情有些奇怪:怎就你孤寡一人,連個伺童也不帶?
怕帶了路上生事,反倒不便。舜鈺簡單回他,目光朝沈二爺脧去,見他抱起個穿紅襖的小女娃,滿臉溫和地說著甚么,身側還有位富貴相的老夫人,此景倒是其樂融融的。
舜鈺轉身欲去尋沈桓,忽得怔了怔,不遠處立著個人,正靜靜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