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交三鼓,透過昏黃的油燈,雨點密如繁花,有人說落的是離愁,有人說不是。
餛飩雞的攤子,撐起碧綠的油布遮雨,聽著嘀嗒嘀嗒打篷聲,混著蒼涼的弦歌,是幽僻胡同難得的熱鬧。
聽得一陣腳步聲,三四個男子輕悄而來,著蒼青短衫束腳褲,腳踏皂靴,戴著斗笠低低壓于眉間,尋著桌凳圍著落坐。
他們比往日晚來半個時辰,其中一個胳膊流著血,索性撕下一片衣擺,誰也不理的獨自卷裹。
依舊是要大碗的餛飩雞,澆鮮亮的紅椒油,這次他們吃得很慢,似乎都很疲倦。
梅遜躲得遠遠的磕瓜子,忽然提個竹籃兒走過來,至田榮身邊嘀咕幾句。
小子,你竹籃里裝得甚麼?瞧著可不輕。手傷的年輕人隨口問。
田榮笑著替梅遜答:剛路過個鄉里人,提籃在賣自家雞下的蛋,熱呼呼的還新鮮,我就連籃一道要了,備著做鹵蛋。
正喝湯的黑臉大漢抬眼看他,粗著喉嚨喊:我最愛吃鹵蛋,你給我整五個,對半切了端來。
田榮忙擺手:鹵蛋已賣完,各位爺若愛吃,明晚兒早點來就是。
無妨。黑臉大漢又說:你把那蛋白煮五個來吃。
田榮默了默,索性陪笑道:各位爺有所不知,我家中出了急事,只等你們吃完就收攤回去,待得明晚,不收各位爺的銀子就是。
明晚?另一濃眉竣目的青年嗤笑:明晚你還會來麼?
田榮臉色大變,背也不駝了,將梅遜拉至身后,冷眼朝閑坐的幾人來回掃視:不知各位何方高人,又有何指教?
青年放下僅剩殘湯的粗碗,看向他道:毋庸恐慌,英雄不問出處,你只需把那竹籃兒交給我就是。
那只是一籃子雞蛋.......。梅遜搶著插話,把籃柄捏的緊緊的。
所有人都咧嘴笑了,黑臉大漢更是樂的打嗝:小屁孩,在爺爺面前扯謊,你還得勤加修煉。
說著話站起身,朝田榮逼近:讓我瞧瞧那雞蛋,是銅制的,還是鋼制的,可會崩碎牙?
田榮神情凜然,驀得拔出腰間青龍劍,厲聲叱道:籃中物為我家主子所有,爾等倒底奉何人之命,來此強取豪奪?我便是拼盡性命,也不讓爾等得逞。
你這是何苦。那青年笑灑灑地:籃中物何時成了你家主子的,明明是我家二爺所屬。瞧你武藝傍身,卻帶個拖油瓶,怕要寡不敵眾啊。說著把兩指擱唇邊,吹一聲哨。
田榮只覺衣袂翩動,一股子鷙猛的暗流,瞬間涌動于自已四圍。
心中一緊,還未來得及說話,即聽得梅遜驚叫起來,他迅速回首望去,竟不知何時,七八位青衣人悄然而至,而竹籃兒,已在其中一人手中。
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到底是受何人遣派!田榮簡直惱怒至極,握劍的手指青筋爆突,從未受過這般屈辱,竟是不戰而敗。
那青年從袖籠中掏出信箋擱在桌上,慢慢站起身,竟是滿面笑容:這信箋是我家爺給你們主子的,里頭寫得清楚明白,提點一句,望你親自交于主子手中,萬不可私拆偷看,否則后果自負。
話說完即不再多耽擱,那幫人來得快去得更快,形影匆匆,轉瞬間已消逝在雨簾深幕處。
太子朱煜把踏馬飛燕仔細端詳。
已全然不見初到手時的殘敗破碎,但見得馬頭小而俊朗,頸長彎曲,馬身寬厚粗實,臀線渾圓,且四蹄昂揚矯健,正凌空奔弛,而那右后蹄下的龍雀,成為器座,穩穩將銅馬托起。
沉靜的青綠寫滿滄海桑田的變遷,卻見那奔馬又是朝氣蓬勃的,古雅與奮勇極巧妙的融合,是天賜的祭祀神器。
朱煜喜不自勝,見舜鈺還跪在那里,忙命起身并賜坐奉茶。
舜鈺即問起醫書來:太子說過,若兩尊明器修復后皆如意,會有重賞,馮生也說過,若能得《蠱毒秘要方》翻閱,實乃幸事,不知可否一償夙愿?
朱煜唉呀一聲,笑道:瞧吾竟把這樁事給忘到腦后去了。
遂讓立側旁的陳公公聽命:明日你去太醫院尋秦院使,就說吾讓你去的,討要那本《蠱毒秘要方》來看幾日。莫要再忘記。
陳公公面露難色,卻也不敢多語,只俯身應承下來。
舜鈺冷眼瞧他們作戲,心底委實不痛快,她豈是好糊弄的性子,朝陳公公作揖道:那就有勞陳公公跑一趟。
轉而向朱煜看去,鎮定的問:恕馮生冒昧,不知太子將如何把在下重賞?
朱煜愣怔了下,有些奇怪道:你不是視錢財為無物,只要那本醫書麼?
舜鈺眼波瀲滟,神情吃驚的很:在下視錢財為無物?太子是從何處聽得的?
朱煜抿緊唇瓣,朝陳公公睇去,陳公公會意,忙上前一步斥她:休得無理,那日你親口說‘馮生視錢財為身外物,并不在意這些。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怎能在太子面前出爾反爾。
陳公公好記性。舜鈺微微一笑道:馮生話里只說不在意,可并未說就不要。在下來自肅州小吏家中,生活貧苦困頓,還有弟妹要養育。雖不屑沾染銅臭味兒,卻不得不沾染,唉!實是萬般無奈。
朱煜看著她耍無賴的模樣,蹙眉笑問:那你說,吾該重賞你多少銀兩才算公道?
一千兩!舜鈺答回,面不改色心不跳。
朱煜驀得斂起笑容,陳公公倒吸口涼氣:那些個將軍打了勝仗,進京受封行賞,皇上也不曾賞過這許多,你可是比他們還厲害?
舜鈺也不羞慚,只沉穩辯說:陳公公此言差矣!各司其職,各盡其責,你怎能把馮生與將軍所比擬。踏馬飛燕是太子進獻太后,用以祭祀神禮,為太后及皇帝祈福之用,其意可謂之重,更彰顯太子昭昭孝心,豈是這點銀子可比擬的。再說.......!
罷了!太子聽得腦仁疼。
這馮生善詭辯,若再不讓她閉嘴,還不曉得說出甚么天大的道理來。
不知怎的,他竟生不出怒氣來,莫名的只想笑,無奈的嘆息,朝陳公公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再一并將這尊佛送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