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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柒拾章 意千重

  李嬤嬤即便無人動她,舜鈺也決計不肯放過。

  若說對車夫秦柱,她有滿腔的愧疚及無奈,對這李姓老婦人,對她痛失啞孫的自責與感念,隨前一世二房安寧的風吹雨打去,早已消失殆盡。

  她甚至已交待過田榮,梅遜在秦府留意,一旦這婦人有風吹草動,為避夜長夢多,殺無赦。

  誰又能意料得到,螳螂捕蟬,有黃雀伺機而動,是何人如她般,恨徹這老婦人入骨?要致她不能言不能聽,生不如死的凄涼境地。

  若說是大夫人孫氏,因秦柱的死遷怒李嬤嬤辦事不利。以她外強內荏的個性,至多將其攆出秦府了事,何至于弄出此狀,把自已作繭自縛。

  舜鈺直覺有一人,在她腦中呼之欲出,卻又蒙紗隔布般隱約,讓她陡然起了敬畏。

  “九兒若無事,快回去吧。”田榮朝廚房方向瞅瞟,崩著面龐催促她快走。

  舜鈺隨他視線望去,杜嚴離在不遠處,亦朝他們這邊望,陰死陽活的。

  那伺弄青魚的伙夫,已刮完魚鱗,“砰”摔在案板上,可狠,一縷血溢出。

  青天白日下,光溜溜的待宰。

  ”田叔提防杜掌撰,勿著他的道。“莫名打了個寒噤,舜鈺忍不住碎語警醒。

  田榮頜首答曰知曉,她這才攜梅遜離去。

  .................

  舜鈺走的極慢,踩著斑駁樹影,一步一個心事。

  眼見出了饌堂之地,臨近齋舍,她忽兒頓住步。

  “爺怎么了?”梅遜見她一路異常沉默,心底也不由惴惴。

  “走,我們再回趟饌堂。”

  聽得此話,梅遜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又是唱哪出,待得要問,卻見主子腳底已生風,蹭蹭走遠。

  舜鈺就知道自個預感無錯,輒身而回,與梅遜隱于古槐樹下,槐花香清風相送,卻嗅出血的銹腥味。

  距一射之地外,一條長寬凳,田榮外裳盡除,精赤著上身被四人拽住手腳,趴壓與凳上,杜嚴并兩三個膳夫立旁,笑的嗜血,那伺弄青魚的伙夫,嘴里嘰哩咕嚕不曉得再罵什么,掌中的板子卻不手軟,結結實實打在田榮背上。

  一下,又一下。

  上下拍擊間虎風陣陣,甚能聽到板與肉之間的滋滋聲。

  這是阿鼻地獄不為過,皆是被判下死罪的重犯,生命在此似草芥,如案上被剃鱗的青魚,饒是再兇狠,生死兩茫茫,皆在杜嚴的嘴邊。

  舜鈺腿一軟,跌坐地上,取下背著的文物匣子,從里頭摸出本學規冊子,哆哆嗦嗦一頁頁翻開。

  果不其然,學規中赫然列有一條:膳夫不得與監生接觸,包括不限交談、吵鬧、斗毆、贈物、買賣等一切行為,違著輕杖責二十,重可論斬。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舜鈺把頭埋進膝間,喃喃痛恨自已,她自入國子監后,所遇教官雖都各有個性,卻皆存善念。

  始終置于冰窟,尚能冷硬自身,最是怕的,那一夜春風來,漸柔軟心性,雙眼迷離。

  瞧她稍不留神,心存妄想,卻給田榮招致災禍。

  ”那邊打板子停了。“梅遜推推舜鈺的胳膊,看著田榮被打,主子痛苦,他也難受的很。

  舜鈺抬起頭來,用袖子抹一把臉,杜嚴同旁人皆已散去,田榮還趴在凳上,背脊橫橫豎豎的血印交錯,只叫人看得觸目驚心。

  她極想狂奔過去,看他到底傷成如何模樣,定是極嚴重的傷,否則怎會躺那里,一動不動。

  然,她卻不能前,唯有這般遠遠的等,直等到他自個艱難地爬起來,躬身駝背慢慢地離開。

  杜嚴!舜鈺緊攥起拳,雙眸中紅霧繚繞,終有一日,她定會加倍還他。

  .................

  舜鈺朝饌堂旁一夾道走去,冷冷清清無人,郝天祿的妻卻在,正立于深井口,半趴著腰吃力地往上吊一桶水。

  她的身段是極瘦的,如柳條兒易折。

  顯見已吊上過兩桶水,頗吃力,潑潑撒撒的,井沿邊一圈濕漉漉,洇著青苔綠色,忽得就不慎,鞋底一滑,不及驚呼,半身已朝井口里探去。

  舜鈺顧不得許多,三步并做兩步,一伸手攬住細腰,用力往后撈拽。

  小婦人趔趔趄趄幾步,顯受了驚嚇,急轉身喘著氣瞪向舜鈺,滿面怒容。

  “沒旁的意思,見你要跌進井中,情急之下所為,還望見諒。”舜鈺抿著唇說:“我有家姐與你同歲,模樣也相仿,除此外旁的引不起我甚么興趣。”

  想想又補充一句:“我還這么小哩.......!”

  小婦人聽得怔怔的,看她會兒,撲哧掩著嘴笑:“我日日在此提水,哪會輕易成個淹死鬼。”

  一手撩起裙擺,欲來提那半桶子水。

  舜鈺瞧著水桶離自個不遠,索性走去提起,嘩啦啦倒入大盆里,旁有疊堆漿洗好的衣裳,只待重新入水,涮掉上頭殘留的皂沫即可。

  小婦人看著她弄,抬手撫了撫微散的發鬢,笑著問:“你來此可是有事?”

  舜鈺頜首,她是替傅衡來取衣裳,黛青色錦綢布包裹的。

  小婦人讓她且等片刻,自個扭身去屋里拿。

  舜鈺尋了處石墩暫坐下,碎瓦斜砌一條小徑,雨久生苔,質樸古香,迤邐繞過井亭,至一人高的小門處止,門上插著閂子。

  正這時,小婦人已走過來,三件衣裳疊的齊整,給她看過,無誤,再用錦綢布四角打個結兒扭成花,遞給舜鈺,可挽于肘上。

  舜鈺拿出一錢銀子給她,卻不收,只玩笑道:“你救了我一命呢,這一錢銀子權當我報答你。”

  見小婦人堅決,遂不推讓,依舊坐石墩上,把包裹擱雙膝間,呆呆看她洗衣裳,隨口問:“旁人都喚你什么?”

  “蕓娘。”她突然停了手里動作,看舜鈺一眼:“你怎還不走?”

  “你這里暖陽溫煦,我想多曬一會。”這借口,說的舜鈺都覺臉紅。

  蕓娘睨她一眼,也不戳破,彎著唇繼續俯身,使勁搓洗衣物。

  三月韶光,花明葉媚,幾只黃蝶兒雙翅粉膩,翩躚尋香而來。

  舜鈺嘆口氣,感傷道:“斷腸人,蕭風立,何時再見負心郎,蝶兒散,散何處,前路茫茫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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