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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壹章 論是非

  國子監,齋舍。

  倘若是往日,亥時一入夜,眾監生已提桶拿盆,手肘蕩著棉巾,散一縷胰子香,從盥洗室里洗漱完畢出來,陸陸續續回自個的住處去。

  關起門來,伸個懶腰兒,困了自去床上,溫書的趴桌邊,彼此互不打擾。

  而今夜,這書香之地的靜謐安寧,卻不如昔。

  倒更似千里長棚搭起的戲臺,那妝容鮮烈的刀馬旦,口含紅胭脂,指尖拈緊冠上長翎子,杏目圓睜,忽兒一陣鑼鼓鏗鏘甚囂塵上,她便踩著英氣步兒粉墨登場。

  循規蹈矩的酸儒書生皆成看客,被重度了魂魄,心砰亂跳,萬欲翻騰,互與耳畔嘁嘁喳喳,嗤嗤哈哈,盞盞手里提的油燈昏黃,晃的人倘若一失神,便墮入那煙花紅塵彼岸深處,再無渡船可逃。

  舜鈺拂去抵在下巴尖處,涼絲絲的扇面。極快朝傅衡使個眼色,讓他去尋監丞來。

  傅衡轉身離開,身后的人不甘愿地讓出條縫隙,待影兒沒了,又闔成一道墻。

  舜鈺心底很沉定,什么樣的場面她是沒見過的呢!這又算的了什么。

  “魏兄言重!府中表兄設戲席,請十幾好友共度,你我確也推杯把盞幾回合,尤記魏兄酒量不深,那日吃得濃醉,抹牌擲骰可把身上銀兩輸個精光,只缺填衣抵債了!此乃元宵樂事,現提起仍覺有趣,仿若昨日親歷般,我豈會忘記!”

  有此起彼伏的笑聲,舜鈺稍頓,繼續道:“倒是魏兄,可是糊涂了,小玉面是那四方戲臺上,唱驚夢的伶倌,你還賞了他吊子錢,現怎就忘了此鈺非彼玉,這個鍋我可不背!”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聽起一團柔軟,卻也分明攜著冷意。

  原來如此!差點就想岔了去,一眾看客為起的齷齪心思汗顏。

  “算你長的一張伶俐嘴。”魏勛掩去幾許難堪,眸光冷沉,掃過那少年白面朱唇,側身看向仍坐椅上的王延贊:“方才我倆坐這好一會,不曾想丁字齋舍前倒有番好景致。”

  王桂在舜鈺身邊立,低著聲嘟囔:“數百房舍一片天,哪里有甚好壞。”

  王延贊接過魏勛的話,附和著:“繁星、明月、還有動輒飄人頭臉的水性楊花。”

  旁一看客大著膽子插話:“繁星明月舉頭可望,這水性楊花卻在何處?”

  “呶!那不是。”魏勛玉骨花扇堪堪一指,正對舜鈺的方向,語氣涼涼:“水性楊花最是無情物。周海兄為你屈死也罷,你竟無半點愧疚,連去他的靈堂上炷香都不曾去。”

  “魏兄此話何解?周兄不是癲癇發作而沒的么?”另一看客詫異問,他亦是官家子弟,家中府邸與周府比鄰,隱約聽聞了些,更知曉周海的喪事綿延數月,只把天上人間驚動。

  “那可要問馮舜鈺了,周兄的癲癇癥,若無不可承受之重,素來安好。”王延贊話里有話:“那日周兄被他約去秦家義塾私會,后聽隨從侍衛供訴,他倆遣退眾人,再見時,周兄倒地,而馮舜鈺,網巾摘下了,簪子取了,發也散了,衣襟扯開一片,腰間汗巾子松松........。”

  他故意頓住,故意吊人胃口。

  一眾看客本隨他語調忽緊忽慢,那顆心也忽上忽下,聽到緊處,皆摒息豎耳,怕漏去一個字,看他忽兒賣弄起關子,都嘻嘻哈哈央著快說。

  “夠了!”舜鈺抿抿唇角,眸瞳水汪汪的,卻寒意凜凜,沒來由的帶了幾許威懾,看客們忽而安靜下來。

  她把圍觀的一眾掃個遍,目光復重回魏延與王延贊臉上,頰面冷冷暈抺笑,一字一頓:“近世作偽者多憑空捏造,茍為得金錢,為得權欲,或為得美色。我卻百思不懂,你二人憑空捏造,又為得什么?周海之案由刑部徹查數日,以癲癇病發結案,你二人若疑我有罪,可告至衙門重新斷案,若是因我未去周府祭奠懷恨,我自可解釋,怎能在此信口雌黃,攪人視聽,污我清白,毀我聲譽?”

  “小生雖布衣卑微,只得任你二人作踐,可逝者已逝,他的名聲該如何保全?”

  舜鈺不再看他倆,語氣愈發沉重:“學規二十條,齋舍清靜之地,最忌嘈雜喧嘩,爭搶打鬧,圍觀湊趣等。而今晚因你我爭端,連累眾人違規亂紀,明日得入繩衍廳認罰,又是何苦?”

  此話一出,魏勛等人及一眾看客皆變了臉色,舜鈺所說無錯,若入繩衍廳,登記于集衍冊,影響課業成績不論,那里皂吏多兇狠,若板子撻責,豈是瘦弱書生能受的,若日后再犯它事,數罪并罰,充軍充吏,甚發配煙障之地........。

  也就瞬間功夫,人已作鳥獸散。

  恰此時,匆匆而來一監生,附耳魏勛低語幾句。

  魏勛有些慌張,朝王延贊嘀咕幾句,不理舜鈺,相攜著迅速離去。

  一時廊前人跡稀松,與往昔如常。

  舜鈺推門進了齋舍,馮雙林端坐桌案前,凝神專注看書,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架勢,遂也不上前打攪,自坐床前收拾文物匣子。

  半晌功夫,傅衡也回轉來,他拎條板凳坐舜鈺跟前,低聲道:“你們什么時候散的?魏勛幾個可有把你欺負狠了?”

  舜鈺聽得此話,不由笑了,只搖頭問:“你去尋監丞好一會,怎遲遲不見人來?”

  傅衡撓撓頭,頗為難的模樣:“我走半路也琢磨有半路,監丞莊淮嚴肅古板,雖恪敬職守,卻也善阿諛奉承。魏勛與王延贊來頭不小,只怕他不敢得罪,倒把你嚴懲也未可知,不敢冒此險,只得想個法子,讓人謊報莊淮來查夜,以此解困。”

  舜鈺細細琢磨,傅衡考慮確是更為周全,她也不想再旁生更多枝節,就這樣默默把事過了是最好。

  正此時,馮雙林卻轉過身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倆。

  “永亭兄可有話說?”傅衡被他瞧得心底發毛,索性熱絡著先開了口。

  馮雙林不理他,只緊盯著舜鈺,半晌才慢道:“我是個性子淡薄,喜清靜之人,來此只為讀書考功名入仕途,若你再整出這些妖蛾子來,我即從這里搬走,并把今日之事上報監丞。你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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