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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陸章 舊聞錄

  饌堂二所,每至申時,便會燃起數只明角燈,照得犄角旮旯處都黃恍恍的。

  堂內擺了數張紅漆束腰圓腿大方桌及方形四腳凳,一張最多可圍坐十數人用膳。

  最前正位幾張桌子及扶手椅留給大小學官,飯菜由廚婆子一盤盤熱騰騰地端上,只需坐著吃即可。

  而監生則需拿著竹制托盤去領,廚師膳夫們面前架幾口沉實的大鐵鍋,火苗紅旺旺舔著底,鍋里便燙的孳孳作響,菜香的煙水氣,氤氳了這潮濕的春雨傍晚。

  粗糙大手接過一只銅托盤,一碗飯,二三盤菜,再添一碗湯,最后把一雙筷著擱上托盤,聽得“咯嘣”碰撞脆響,即可端去隨意尋個空位,坐下安靜的用膳。

  雖學規嚴令,不許邊吃邊交頭接耳,但若你言語輕低,監役也會睜只眼閉只眼通融。

  舜鈺傅衡齋舍離得遠,又耽擱了會,氣喘吁吁趕到時,二堂已是烏壓壓的坐無虛席。

  傅衡好人緣,舜鈺端著托盤,還在茫然四尋何處落坐,西南角處一桌已有監生朝他們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他二人前后至桌前坐下,抱拳謝過。

  舜鈺松口氣,邊量起菜色,除滿碗冒尖的粳米飯外,一盤八寶豆腐,一盤干筍煨火肉,一碟炒碧綠瓢兒菜,并一碗酸辣湯。

  她原還不覺餓,此時看著,倒勾起了些許食欲,夾一筷子干筍嘗了嘗,滿嘴的腌香味兒,又把湯舀一勺,酸酸辣辣地,實在開胃。

  “你不是不餓不肯來么?”傅衡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輕笑:“卻原來是怕走路,想躲懶。”

  還不待她說話,就聽得一聲嘆息傳來,含無限悵惘:“這新入學的少年哪知愁滋味,再過十天半月你且再看他。”

  舜鈺瞅去,初來點頭認過,也在廣業堂讀書的監生王桂,此時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樣,拎著筷箸在飯菜里撥拉,就是抬不起送進口里。

  “他又在為明日背書煩惱,大誥背不通順,明日等著挨板子,劉學正可是出了名的嚴厲。”

  投井下石的是鄔勇,同王桂一個齋舍,身體瘦如猴,似一直都很餓,自個碗盤早吃的干凈,還在打旁人的主意,這盤里搶一筷,那碗里偷一勺,滿臉涎笑無賴。

  更巴不得王桂落魄,沒吃的心思,好把他那未大動的飯菜,再劃半盤來裹腹。

  舜鈺吃得飽了,得閑四處暗掃一圈,學官還大多臉生,祭酒宋沐、司業吳溥不曾在,倒瞧著典薄李青田是個左手拿筷的,典籍方松問廚婆子討了一碟糟鵝掌,也沒幾個,他吃的珍惜,幾盞酒落肚,那原就是圓胖臉,愈發紅滾滾的。

  他身邊坐著掌饌杜嚴,蹙緊眉頭,似嫌酒臭,動嘴斥了幾句,冷著臉站起甩袖走了。

  方松不惱反笑,抬高了酒碗送他。

  又尋了會張步巖,不曉得坐在哪里,或已吃完走人不定,視線恰落在不遠一對夫妻處,小婦人素衣麻裙,發髻僅插枚雕薔薇花的銀簪子,只用湯泡了飯一碗,揀著瓢兒菜吃,即便去夾肉菜,也是挑進夫君的碗內。而她夫君,正自顧自的大口扒飯,大口嚼菜,吃得風聲水起。

  舜鈺看了會,扯傅衡衣袖,低問那對夫妻是誰。

  傅衡順她指的方向瞧去,語帶艷羨道:“那監生名喚郝天祿,字予貴,明三月春闈同我一道科舉,是個有才學的,得宋大人賞識,夸他湛深經術,制藝清真雅正,是進士及第的熱門人選。”頓一下,輕說:“你瞧他娘子的手......!”

  舜鈺不看不知,一看心猛然縮緊,那雙手的五指根根腫脹,蜷曲夾筷更顯鼓粗,有細密的裂口及凍瘡繃開,小婦人蹙眉。

  前世在太子府里,曾從井中打撈起一具面目模糊的女尸,舜鈺躲在山石后,目不轉睛地盯著粗役將女尸抬上板車,覆蓋上白布,要從小門運出府去,他們行走的極快,便會顛簸,就見一只胳臂悄悄垂蕩下板車沿兒,與這小婦人的手,一色的青白慘淡。

  “這里監生食宿免費,可家眷卻是要收宿銀的。”傅衡見舜鈺沉默不語,低道:“予貴兄家境貧寒,他妻就在杜嚴手下尋了個差事,替這里的監生漿洗縫補衣物度日,可免去食宿費,還能按月發些例銀,供予貴兄買些筆墨紙硯此類的文物。一晃就四年,日夜不歇,實在賢良淑德的很。”

  舜鈺想起前世里聽過的一樁疑案來,晉州知府郝天祿酷愛美色,后宅妻妾成群,大夫人屢次勸阻,遂記恨,索性一封休書甩下,當日晚兒,那夫人即不見其人,卻在房中桌案上,赫赫豎擺一雙血淋淋的手掌,硬生生地齊腕砍斷,慘白、粗糙及腫脹,皆是艱難歲月遺留的悲苦蒼涼。

  那夫人再無影蹤,是死是活亦無人知曉,吏部徹查數日,終無法給郝天祿定罪,僅貶為中下官吏,自此仕途一蹶不振,淹于人跡中,再不得訊息。

  ..........

  “陽明兄!”一聲簡短招呼,語氣甚是斯文:“方見你朝我看了數眼,可有事么?”

  不知何時,郝天祿走近跟前,同傅衡笑著說話,小婦人溫眉順眼尾隨他身后,把手隱藏在袖籠里。

  傅衡忙說無事,拉過舜鈺介紹他倆認得。

  郝天祿先還客氣,待聽得這新入學的生員僅分在廣業堂,神情就很淡了。

  草草敷衍兩句,即撫袖就走,小婦人臉上顯了絲歉意,端莊行個福禮,這才小碎步的緊跟隨去。

  舜鈺默默出了饌堂,仰頭看著春雨如絲,橫橫密密織縫起一張雨簾兒,莫以為細小,卻也能淋濕顏面,潤透青衫。

  傅衡讓她在廊下等著,哪里都別走,他去甲字齋房尋相熟的同窗,借兩把青綢油傘來。

  片云浮游,天色陰沉,人跡也漸稀松,方松從她身前過,一個踉蹌差點兩人撞上。

  他滿面紅暈,含糊嘟噥兩句,揮揮手只道無事,腳步亦深亦淺朝前踩踏,確實喝得有了醉意,那酒味兒濃烈的隱入雨里,卻似還在她鼻息處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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