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司業交待完畢,晨鐘恰時響起,巳時二刻至。
七八助教將一厚疊考卷垂掛肘上,順著走道嫻熟利落的分發,眾人屏息整待,唯聽有行走間衣袂磨蹭及紙張沙沙響動。
舜鈺接過卷子迅速看題,心落下七分定,對她而言,顯見并不太難。
上午考極快便過,收過卷后,正值午時,給一個時辰休憩,供吃飯喝茶或閉目小睞半會。
忽聽笑語喧闐入耳,舜鈺望去,馮雙林、徐藍及崔忠獻懶散歪于椅上,七八儒生圍簇,你一言我一句議論著前做的文章,張步巖也郝然擠在列,小心翼翼的聽,附和著笑,看神情頗愉悅,似乎考的不錯。
又是半刻過去,幾位官員復來,表情惱而不悅,后匆匆跟進三四帶刀侍衛,至一考生跟前,如老鷹擒稚雞般,二話不說將其架走。
一眾瞠目,其中有年逾半百的官員,自稱是國子監司業,名喚吳溥,冷笑一聲:“孰以為你們皆是各地秀才,由府學選拔舉薦而來,竟也妨不住魚目混珠之輩。翰林考實為篩查可有冒名頂替或學問不足的,冒名頂替者查實,即被斥退回原地,五年不得科考;學問不足的,轉至地方官學入讀。方被攆考生竟交上白卷,著實可惡可憎。”
頓了頓繼續道:“國子監設六堂,按此次成績優劣分級入堂,若諸生想趁早去各部歷事,直至入朝為官,定得將此試當科考般謹慎看待。”
舜鈺一字一句記得仔細,她打聽過,在國子監內,只有進率性堂才可入朝歷事,而初學監生若想進率性堂,沒個三五年螢窗苦讀不行。
她所余時間緊迫,自然是等不及的。
只期所做文章能遇伯樂批為優等,或許可直入率性堂不定。
心思飄搖時,鐘鳴沉渾響起,考卷已發放跟前,她深吸口氣,看題目出中庸二十六章,以“寶藏興焉”句為題做八股文。
拈袖抬腕落筆,那紙上錦繡漸生。
一個時辰才過罷,忽聞有桌椅推挪,聲雖輕悄,亦能驚動眾生,原是馮雙林已答完題,起身將卷捧交與監丞手上,再回轉位子,拎起紅木雕花文物匣,與眾官員作揖拜別后,灑脫出得門去。
舜鈺有些難以置信,題七道,每道兩三百字之上,再文思如泉涌,一個時辰豈夠?還在想呢,又聽桌椅動,連徐藍和崔忠獻也相繼起身交卷。
她斜掃張步巖,正用袖口慌亂擦拭額上一層薄汗,瞪大眼看著離去之人,亦是同她一般嘩然。
舜鈺反倒心定了,普天之下總是強中有強,那三個本就不能以常人而論。
“文章倒是做得快.......!”門邊不知何時有低語聲,由侍衛簇擁而來三五穿補服之人,司業及另幾監官,忙迎上給為首二者恭敬行禮。
“我同宋大人只是路過,莫驚擾考生答題最好。”其中一人淡笑道,神情溫恭爾雅,聲音柔和,卻聽來很熟悉。
舜鈺忍不住抬頭看,確是沈澤棠,短短數日竟是第二次見了!暗思忖他怎會來這?
又想起硯宏提起過,他是國子監的監事大臣,來此倒說得過去。
“把那已呈交的考卷遞給我瞧瞧!”另一年歲長者蹙眉低命,他即是國子監祭酒宋沐。司業不敢怠慢,命主簿去取了卷來。
宋沐擇了份,拈髯端詳,又轉捧至沈澤棠面前。
沈澤棠搖頭笑拒了,朝烏壓壓考生淡掃一圈,舜鈺只覺那目光似乎落向自已,待細捕捉時,他已背過身去,很高大,雙肩寬厚有力。
舜鈺思緒亂糟糟的,深吸口氣穩住心跳,努力把神智凝駐于筆下。
沈澤棠知宋沐一旦看起卷來就放不下,他也不急,沿著過道邊走邊左右打量,不覺走至舜鈺桌旁時,頓住了步。
少年穿鶯背色綢直裰,耳后細碎鬢發微亂,正專注于文章,對他在身邊似不曾察覺。
可會裝!手中狼毫都顫成那樣了!
沈澤棠噙起嘴角,不經意看向卷面,目光陡然深沉,隨手拿起一張邊量,是了,這小楷字體,竟與太子朱煜所書字跡極其相似,簡直可達以假亂真之地。
對沈二爺如此心思縝密的人來說,這斷不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更何況這文章........他的眉頭微微皺起。
舜鈺有些坐立難安,不知沈澤棠怎會在自個身邊停留,半晌還沒有走的意思!
她聽覺觸覺一應愈來愈敏銳,能聽到官服絹料窸窣磨蹭聲,聽到他握緊卷紙的哧啦聲,聞到他身上飄渺若無的麝香味,甚至幻象出他溫熱的呼吸一深一淺,在輕輕撩撥她頸后的絨毛。
他再不走,有個人覺得自個要瘋了。
毫尖一滴墨,糊了“之”字末一撇。
沈澤棠終于把卷紙復放于桌上,手卻不曾離開,修長指間有薄繭兒,在卷上某處敲點兩下,才很快收回。
再不環顧,直走至宋沐跟前,低語幾句。
宋沐把卷遞還給司業,與沈澤棠相攜而去。
舜鈺大喘口氣,方才心慌意亂的,速度明顯緩慢許多,這會只管摒除雜念,悶頭提筆急書。
待她行云流水、一呵而成,時辰委實不早了,在坐的儒生已三三兩兩前后腳離開。
舜鈺擱下筆,也欲起身交卷,驀得想起方才沈澤棠狀似漫不經心之舉,那人一舉一動都極耐人尋味的。
莫名覺得不祥,她把那張卷翻出,朝著沈澤棠敲點處看去,一字一句默念,頓時渾身如墜冰窖,血色從臉頰盡褪。
“.......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這節四書文按題應以“寶藏興焉”為議題制八股文,而她竟是以“今夫水”中的“水”寫了洋灑大篇。
改已無能改,一切成就定局,天要亡她。
呆怔坐了片刻,聽得有人喚她,茫茫然順聲去,是司業敲著桌面,催促快些交卷。
待她背起文物匣子跨出門檻時,兩側游廊人跡稀罕,天邊的霞光將穿堂映照的一片金黃。
舜鈺便走在這傍晚光陰靜謐里,那身影兒沉甸甸,任落日余暉拉得又瘦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