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沒去義塾進學,舜鈺只在房里讀書,倒也自在。
這日晨時,聽外頭有鳥雀唧啾叫的清脆,逐讓丫頭絹荷把槅扇打開,原是大燕子在廊檐的巢里養了雛兒。
又是一年春來。
透過新發嫩芽的柳條間隙,但見院門前立著兩個丫鬟在說話,其中一個上穿淡紅灑花褙子,下面月白羅裙,梳婦人頭,正用帕子抹淚,不多時,轉身悲泣去了。
舜鈺瞇眼辨了會,確認那人后,心中暗暗吃驚,忙叫住絹荷,不好明問,只隨意道怎在院里不見了柳梅。
絹荷笑嘻嘻說:“柳梅姐姐好福氣,由夫人做主,給四爺收去,做了屋里人。”
舜鈺“哦”了聲不再多言,復又坐下看書,絹荷怕擾他,斟了杯茶擱好,才悄悄退出屋。
呆坐了會,只字未進眼里,思緒突然有些亂糟糟的。
前一世的舜鈺,藏匿在劉氏跟前做近身丫頭,秦硯昭常來請安,那樣豐神清俊的年輕男子,一來二去照面,她是動過愛慕心思的。
甚在個深晚壯著膽兒偷摸進這院落過,想說幾句喜歡他的話,竟意外窺到他與柳梅正行云雨之事。
那時正值硯昭欲娶親前昔,因是四品大員的嫡女下嫁,府里眾人皆小心翼翼的,就怕出什么差池。
鬼使神差的,她在劉氏跟前告了一狀,劉氏聽后勃然大怒,將柳梅杖打攆出府去,哪想柳梅性可烈,沒幾日跳井死了。
自那后,秦硯昭再見她,即便攜著新夫人,面龐總是冷冷的,眼神犀利如刀般一點點割她。
其實后來她也有后悔過,只是為時已晚,已無法彌補了。
.......
舜鈺讓秦興去孫氏處回話,她手已大好,明日早還是同硯宏硯春幾個一同去義塾上學去。
黃昏時,秦硯昭進了西廂房,他在外應酬,多吃了些酒,顴骨處泛著酣紅。
見舜鈺伏案忙碌,窗外淺淡的金色夕陽,透過鮮翠紗窗,落灑在白皙側顏上,把小嘴唇染得朱紅,丹鳳眼角兒翹挑,長睫如蝶翅輕顫,不曾戴巾,只用一枝碧玉長簪綰住發,還有些余碎亂的散在耳頸處,很乖巧又美麗的模樣。
從前他怎么沒有發現?
舜鈺聽到衣袂簇響,抬眼見是秦硯昭,欲要起身行禮,他擺手免了,在桌前另一椅上坐下,尋著滿盞的茶水,端起飲盡,又擲壺給倒了滿。
“若不是京城流行陰柔之風,你以為瞞得過去么?”
他邊吃茶邊說話,那聲就含沌不清,舜鈺只聽得末枝邊梢,心一提,抬眼細細看他,似乎是有些醉意,遲疑又有些試探的問:“你說的什么?可否說得明白些?”
等了稍刻,卻見秦硯昭指著攤在桌上的白紙問:“你在打格子么?”
知曉他是決計不肯多說,舜鈺有些無奈,嗯了聲,明日去義塾要寫字臨帖,頗費紙張,而她先前打好的格子紙已所剩無已。逐執筆在白紙上繪烏絲欄,到底被小板打的掌心傷處還未好透,稍用點勁兒,便有些疼癢,手一頓顫,所繪得要么界行不直,要么粗細不勻。
秦硯昭噙起嘴角,有些看不下去,把茶盞往邊一推,移過白紙,又去拿她手握的毛筆,也是巧,聽撲的一聲,筆頭竟掉了下來。
舜鈺只覺糗的很,臉紅紅的,佯自鎮定道:“剛一直用還好好的......!”
秦硯昭撇唇笑了笑,說不清的意味,喚了丫頭絹荷至跟前交待幾句,稍刻,她便拿來點燃的燭并松香。
秦硯昭捻了點松香放火尖上,待一股子奇異的味過,松香烤熔處已化成粘汁,筆槽湊上沾滿,再把筆頭粘按進槽中,再擰兩圈,便是好了。
他挺直身子,微俯首,手指修長有力的握筆,自上而下,從左到右,橫平豎直,所繪的一道道界行黑而細,與平常儒生所繪不同,是頗有遺唐之風的。
一張,二張,三張.......不曉得過去多久,燭光晃蕩兩下燃盡,起一縷殘煙。
秦硯昭忽得擱下筆,厚高一撂的格子紙足夠用數日的!
舜鈺蠕著唇欲開口感謝,卻見他神情怔忡著,撫案站起,腳步不穩地朝床榻方向而去,一個跌兒便倒于上,也不掙扎,索性就靜靜的躺在那里。
愣了愣,她忙走上前去端看,卻見秦硯昭枕著自個的軟枕,濃目微闔,唇瓣緊抿,呼吸平穩又沉定,竟是安閑地睡著了!
舜鈺唇角現了梨渦,有些哭笑不得,想著他素日里,見著自個跟有百年深仇似的,怎會這般好心替她又是粘筆,又是繪烏絲欄?
原是酒醉的緣故呀!
...........
再進義塾,舜鈺便察覺起了微妙的變化。
趙化楠果不再找她麻煩,亦不管她,一副任其自生自滅的作派。
這樣最好,她也不指望能在此義塾,學業有什么精進。
孫淼來發出恭牌,臉上猶帶著青紫痕,據說某晚被人用布袋,從頭倒腳罩住揍了一頓,找不到原兇,光靠猜不做數,只得啞巴吃黃連,自個兜盡。
硯宏硯春幾個擠眉弄眼,孫淼恨恨用目光剜他們,反倒更得了意,你搗我手肘,我撞你腰腹,嗤嗤低笑。
舜鈺便猜出其中曲折,暗忖硯宏是個愛惹事的,指不定何時會招什么禍端來,此后應于他少牽扯才是上策。
硯宏恰湊過來,見他在做九章算術,描描劃劃的,搖頭笑道:“算這個有何用?唐時科舉還設有明算科,現都廢了,把雜文詩賦和策論背熟,弄通透才是正道。”
舜鈺睇他一眼:“我是無謂,可你不能這般想,三伯父開著幾家店面,日后總需你去打理,不學好算術,怎么看帳薄里的進銷存,當心被旁人糊弄了去。”
硯宏深深作揖,憋著笑恭道:“表弟教訓的是,是我愚妄了。”
舜鈺點到為止,不愿多說,卻見秦潤用書半掩面,探頭過來,壓低聲問:“五鳳樓那嬌兒姑娘可有得手么?”
硯宏嘴一撇,硯春倒笑了:“你個不長腦的,哪壺不開提哪壺。那日表哥被先生責罰,我這四哥性情仗義,哪還有甚么玩樂心思。后再去,那嬌兒姑娘被個皇親國戚給籠絡住了,對四哥眼鼻橫豎輕慢,當初那會可殷勤的很,正所謂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扯遠了!”硯宏瞪了眼硯春。
“不過四哥新得了個丫頭,正新鮮著,什么嬌兒弱兒的,早拋到爪哇國去哩。”
聽硯春這般講來,秦潤笑嘻嘻地來了勁:“我聽聞那丫頭喚柳梅,可是在你三哥身邊伺候有幾年,貌美動人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