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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浮塵事

  今是臘月二十九,天色將黑未黑,窗外的雪,正搓綿扯絮落將個不停。

  院里有幾枝梅,幾竿竹,幾株松,一只虎皮貓兒在舔檐尖落下的水滴。

  貼著五彩門神的烏油院門敞著,八個太監抬著明黃步輿經過,后緊跟一頂銀頂、藍呢四人抬官轎,一晃目,嘎吱嘎吱沒了蹤影。

  芳沐姑姑撐著青綢油傘,跨進門檻,一個掃徑開道的婆子迎前,兩人嘀咕了會,她從袖籠里掏一串錢遞上,那婆子接過,并道了謝,去了。

  院里沒有了人,濕漉漉的青石板徑,漸漸被一層薄雪微覆。

  待她穿過廊蕪,掀起正屋的紅氈簾子,便見舜玉蜷著身坐在炕上,扭頭朝窗牖外看得出神。

  房里沒有什么煙火氣,芳沐輕著手腳,去炷支香,火盆里埋兩塊青炭,再抱過條褥,搭在舜玉的腿上。

  半晌,就聽得舜玉很低的問:“方才乘轎子從門前過的,除了皇上,還有誰?他們要去哪里?”

  芳沐如實稟說:“回皇后娘娘,是兵部尚書夏大人,酉時來的,一直候在書房,剛陪皇上回宮去,戌時會在集英殿,觀文武百官朝賀。”

  窗縫里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舜玉柔軟的鬢發微亂,她抬手拂了拂,又問:“外頭比往日清靜,妃嬪們都接進宮去了?”

  “回皇后娘娘,該走的都走了!”芳沐說話一向滴水不漏,舜玉卻聽得這話,說的可笑極了,臉上浮現一抹譏諷的神色。

  直到窗外那虎皮貓兒畏冷的踱著步不見,她才收回視線,卻瞅見芳沐依然垂手默立炕邊,遂笑了笑:“你還在這作甚?要看著本宮死么?你是見過鴆毒毒發模樣的,可不好看。”

  似說中心思,芳沐眼神閃爍,卻又瞬間平靜,她是夏貴妃身邊的人,皇上及后妃被強驅這里時,伺候的宮人沒帶出幾個,皇上見皇后身邊無可用之人,才命她至跟前伺候至今。

  或許曉得她心不在此處,皇后對她也一直淡淡的,并不親近,連話都鮮少聊幾句。

  既是情薄如紙的主仆緣分,她做下身不由已的算計,也無需太過愧疚。

  “皇上讓我守在這,送皇后娘娘一程.......!”一語未了,但聽得外頭有腳步聲,宮人進來稟:“夏貴妃來了!”

  話音才落,一個身著海棠紅羽緞披風,滿頭珠翠的女子已進來,見舜玉好端端坐在臨窗大炕上,裹著櫻草色灑花褥子,面色除微有些瓷白,與平日并無異樣,倒怔了怔,也不曉得在問誰:“還未毒發么?”

  舜玉噙起嘴角冷笑:“夏貴妃來早了,再過二刻來恰是時候。”

  “無妨!正可以同你說幾句話。”夏貴妃并不以為意,芳沐已端來椅子伺候她坐下,又斟上滾滾的茶。

  “這房里可真是冷。”她啜口茶,有些抱憾的微嘲:“難得那甕梅花酒釀成了胭脂紅,這會若能吃一盞兒,該多好!芳沐,你說是不是?”

  芳沐低眉順眼道:“那酒于三年前小雪節令時,皇上收了些晚水梅花瓣,腌漬了,親手釀出一甕埋在院角,是專給皇后娘娘吃的,貴妃娘娘碰不得!”

  夏貴妃輕挑眉,噗哧一笑:“你當我稀罕么?!總沒這條命稀罕!”

  舜玉原不覺得冷,此時卻覺一股陰森的寒意在四肢百骸游走,另她渾身的骨頭都在打顫。

  兩年前光景,鎮守北疆的昊王朱頤,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帶兵叛亂,把當今皇帝、自個的侄兒朱煜拉下大殿龍位,將其及后妃圈禁于宮外,這座偏僻府邸里。

  又脅迫朱煜頒下召書,以身恙惡疾為由,允他攝政,再是一番大刀闊斧的殺戮,滿朝文武皆成效忠朱頤的黨羽。

  某夜,舜玉乘一抬暖轎悄進入沈府,去見了朱頤的寵臣,首輔大人沈二爺。

  離開時已是五日后的清晨,她神色疲倦的下轎,失魂落魄地走過穿堂,遠望到朱煜獨自冷冷清清立在廊下凝神,聽到動靜急迎過來,并不問舜玉話,只攥住她的手帶至棵老梅樹前,看著他將甕埋進地下,然后揚起臉,笑容溫和:“曉得你愛吃梅花酒,朕只給你特意釀的,不假他人之手。”

  舜玉原還是滿心的惶恐羞慚,驀然感動地落淚,至今還能憶起朱煜那時的神情,一如他倆初遇時,那個眉眼明朗,將她暖慰的清梧少年。

  她不惜用美色去助這個男人重回金鑾殿,而他,卻自那刻起,精心備下一甕甜毒酒,只等皇權再握時,敬她一杯。

  .........................

  舜玉嗅到一股鐵銹的鮮腥氣,輕拭唇角,血已洇染半張帕子,她是快要死了吧!

  聽夏貴妃還在問:“皇后可知皇上作何哄你吃下毒酒?”

  似知曉她不理會,索性自答道:“你與首輔大人穢亂宮闈三年,昊王攝政時,早有眾臣及言官朝奏彈劾,皇上護著無人敢動你,而今皇上得復帝位,自當清肅后宮,威以服眾。此番看來,實是你咎由自取,可是誰也怪不上。”

  話落,簾外適實一陣響動,卻是個手執麈尾的掌事太監,來問貴妃娘娘可說完了話,還得趕去宮里陪皇上進殿朝賀。

  這便是要抬身份了!他相由心生,顯一臉的諂媚。

  都是會聽話尋音的主!舜玉抬眼,看向滿臉喜色的夏貴妃,心中一動,沉著聲開口:“你與本宮舊年爭后位時,就聽聞夏大人曾徹查過田家滿門抄斬一案,只問你可知曉到底是何人主使?”

  舜玉為田氏遺孤,從入宮至今數年,零零碎碎拼湊出駭人的真相。

  宮中或朝堂視田家一案為禁忌,向來諱莫如深。即便先皇偶見她感觸提起,也總語焉不詳,神情亦是悔惱不已,竟是中了某個權臣的奸計,卻又有苦難言。

  畢竟下昭批紅的,是他。

  “我怎會知這個?你問錯了人!”夏貴妃滿面明媚,答的心不在焉,不知怎地手一滑,茶碗摔在地上,豁啷潑了茶一地,她明明是要擱在洋漆小幾上的。

  “晦氣!”嘟囔著站起,朝芳沐瞥了眼,蹙眉道:“你忤著作甚,還不快隨我進宮去。”

  芳沐僅猶豫了下,便很快的應聲領命,行前去打起簾籠,夏貴妃揩著帕子,一步一慢,走至門邊,略站了站,忽兒回頭瞥去。

  天色欲晚,燭火將熄未熄,升騰起一縷殘煙。

  昏蒙光影在室內漸緩流動,螢白雪光透進薄窗來,淺凝在大炕上,垂死的皇后抻直了腰,安靜從容地坐著。

  夏貴妃恍惚了一下,怪不得連首輔沈二爺都被她迷了心,真是個美人兒,連死時的模樣,竟一如燦若桃李般驚艷呢。

  .........

  建武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田皇后薨逝,存年二十五歲。次月吉日,冊封貴妃夏氏為皇后。

  建武五年二月十日,建武帝感首輔沈澤棠助其復帝位有功,進其為太師,加歲祿五百石。

  建武五年三月起,首輔沈澤棠稱病抱恙,府中不出,拒主持內閣大政。

  建武六年一月十日,次輔楊衍上疏彈劾首輔沈澤棠八條罪狀,建武帝大怒。

  建武六年二月一日,首輔沈澤棠滿門抄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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