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終究還是進了慈恩寺,不但進了,還抓了,抄了。一個個禿頭和尚被帶到了太常寺,由錦衣衛派人看押了起來。寺廟的地庫也被打開,內務府調派來三十余賬房,分三遍點算,裝箱,一車車的金銀,數不清的銅錢被運送到寺門,只等著大唐銀行的押運車過來便要運走了。
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點算的需要,這些裝財物的箱子都是敞開的。百姓們遠遠看著,不禁議論紛紛。若不是親眼所見,誰也想不到,慈恩寺竟然積累了這么多的錢財。
世人共性,皆有仇富之心。百姓們看到平日里接受布施的和尚,一個個竟然都是比自己更有錢的財主,再想到李牧說的話,和平時這些和尚的行徑,似乎侯爺說得著實是有道理,頓覺自己被欺騙了,個個義憤填膺了起來,堵在慈恩寺的門口,破口大罵,仿佛他們一個個都被詐騙了錢財,等著往回追討也似。
李牧沒有理會他們,他被李世民傳到了宮中。長孫無忌并沒有跟來,長孫皇后有話,在他的‘養病’期間,不要隨便的進宮。從李世民的反應速度來看,不良人必有眼線在李牧身邊,他的一舉一動才會這么快傳到李世民處。李牧做這件事的時候,作為皇后的兄長,他站出來阻止,情意便已經盡到了。沒能阻止得了,是李牧太過于囂張跋扈,他阻止不了。今天他出現在這里,目的已經達到,進不進宮是無所謂的。
傳旨的人是高公公的一個干兒子,但并不是廠衛的人,只是一個傳旨的跑腿兒太監,對李牧的態度也是極好。自那日李牧幫高公公勝了袁天罡一場之后,高公公手底下的這些人便對李牧更加親近了,見面說話的時候,也少了幾分客套,有些‘不該說’的話,也不再避諱了。
“侯爺可知,陛下為何這么急地召侯爺入宮么?”
“不知、”
小太監左右看了眼,稍稍湊近李牧一些,道:“慈恩寺與其他寺廟不同,昔年皇后病痛無藥可醫,在慈恩寺做了一場法事,也不知是否是佛祖顯靈,隨后頭疼的病便好了許多。前年生小皇子的時候,也是在慈恩寺祈福,去歲寒冬生晉陽公主時也是,皆因慈恩寺平安無事。陛下曾言,慈恩寺大師于皇家有恩,是以侯爺今日之所作所為——”
“我明白了。”行到了殿門口,李牧打斷了小太監的話,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元寶遞過去,小太監連道不敢,李牧拽過他的胳膊,塞進他的手里,甩了下手進了太極殿。
“李牧,你太放肆了!”
李世民怒氣沖沖,道:“你想做什么,能不能跟朕商量一下再去做!總是這么沖動!朕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謀定而后動,你是聽不明白朕的話,還是故意給朕找麻煩?”
“陛下,臣怎么聽不懂啊,今兒的事兒,是長孫沖挑起來的,他搞不定,我這個當師父的去幫忙。師父幫徒弟,咋還能有錯呢?陛下您這也太欺負人了吧?”李牧倒打一耙,不樂意地陰陽怪氣道:“這官兒啊,可真是太難當了,要不陛下還是撤了我的爵位,罷了我的官吧,正好我也清閑幾天。我還琢磨造大船去新羅接媳婦兒呢,正愁沒時間。”
“你、”李世民正要說什么,忽然聽見李牧說要造大船,不由被打了個岔,問道:“什么造大船,你要造多大的船?”
“我造船,怎么著也得萬石吧,若是小了,不夠威風。”
李世民嗤笑一聲,道:“你就夸口吧,別以為朕不懂造船,你就能胡編亂造。前隋煬帝龍舟,不過二十丈長,六千石,已達極限,不能正常航行,需要用到纖夫。常用的平底沙船,皆在四千石上下,戰艦則更小,你能造出萬石大船?”
“這有什么不能的。”李牧灑然一笑,道:“上元節的時候,陛下不是看見了,臣都飛到天上去了。船怎么著也是在水里的吧?不過就是大一點兒,雖然有難度,但絕非不可能。臣有信心,一定可以造出萬石大船…”
“當真?”李世民的語氣有些激動,若是真能造出萬石大船,大唐便可從海上運兵,進攻百濟與高句麗。前隋煬帝未能完成的征伐大業,將會在他的手里完成。這等豐功偉業,必能名留青史!
李牧認真道:“只要有錢,臣必能做到。”
“這是句屁話!”李世民惱道:“若有的是錢,朕打造一支無敵騎兵,用不著乘船也能大殺四方!”
“所以說嘛,還是錢吶。”
提到錢,李世民也犯愁,李牧前段時間抄了高昌的國庫,得的幾十萬貫錢,沒等他用來打造騎兵,就被各部瓜分一空了。六部仿佛就是六頭饑餓的野狼,無論多少肉,都不夠他們吃的。
“唉…”想到沒錢的難處,李世民嘆息了一聲,正要感慨幾句,忽然他想起來找李牧是來干嘛的,猛地拍了下桌子,道:“差點被你岔開話,就算朕缺錢,也沒混到搶和尚的程度。你堵了人家廟門,抓人搶錢,難道還有理了?皇后那兒,你得給個交代!”
聽話聽音兒,李牧聽到李世民這樣說,心中便明白了他的態度。李世民只是讓他給長孫皇后一個交代,并沒有覺得這件事做錯了。細想也是,若李世民覺得自己做錯了,他怎會不出手阻攔,放任錦衣衛查抄慈恩寺呢?而且李世民也當明白,若整治不了寺廟侵占田地的事情,新政便如同一紙空文,根本推行不下去。
所以說,整治寺廟,乃李世民所愿,但他卻不想背負這‘滅佛’的名聲,不止是因為長孫皇后,還有佛教的影響力。自南北朝后,佛教在中原盛行,信眾不知凡幾。若被有心人利用起來,早晚都是一大禍患。
因此,他不能下這個手,須得‘借刀殺人’才行。李牧的做法,可謂是‘深得朕心’,但李世民期待的是,李牧能更委婉一些,如今他的做法,瑕疵還是大了些。
“老狐貍呀…”李牧想通了此節,小聲嘟噥,李世民抬頭看向他:“你說什么?”
“臣說陛下英明。”李牧堆笑說道:“皇后那兒,臣自去解釋。陛下您知道的,臣可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既然做了這樣的事,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
李世民的目光向殿內某處飄了一下,正好他轉身,李牧沒有察覺:“那你不妨跟朕先說一說,你的道理是什么,正好朕也在好奇,你對和尚的痛恨,到底是來源于何處。”
“那臣就說說。”
李世民伸手示意了一下,高公公搬來一個錦墩,李牧也沒客氣,直接便坐下了。剛好他有點口渴,又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茶盞,仰頭咕咚咚喝了進去。李世民嘴角抽動了一下,也沒說什么,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誠如陛下所言,臣是對和尚有意見,而不是對佛教有意見。相反,臣覺得佛教很好,勸人向善,若人人都與人為善,天下大治也就不遠了。前隋親佛,故有開皇盛世,百姓安居,國力鼎盛。”
“是啊,朕也正想效仿之。”
李牧搖了搖頭,道:“陛下絕不可效仿。”
“為何?”
“情況不同。”
“前隋乃是承接北周,立國無有大戰,相對隋末大亂,已經算是朝代更替最平穩的情況了。簡單來說,開皇盛世之前,民間積累已然不少。隋文帝親善佛教,是想通過佛教來教化世人,讓百姓向善,爭斗便會減少,方便于治理國家。在朝廷的扶持下,寺廟不需要繳納稅賦,不需要承擔徭役,有賞賜,還有供奉,這些和尚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了。由此,便助長了如慈恩寺僧眾等的邪念,讓他們不能認清自己的位置,覺得享有現在的一切,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事情。這,決計是不行的。國家,畢竟還是要朝廷說了算,陛下說了算,信仰可以有,但不可無度,不可立于律法之外。”
李世民微微點頭,李牧此言,正是他的所想。
“如今大唐,正是百廢待興之際。所有的資源,都非常有用…”
李世民打斷道:“何為‘資源?”
“一切能夠利用的東西,譬如人口、錢財,土地等等,都算是資源。”
李世民點點頭,示意李牧可以繼續說。
“先說這人口吧。”李牧侃侃而談,道:“按照我大唐的律法,凡是百姓,男丁者。皆要承擔徭役和稅賦。但是做了和尚之后,這兩項便沒有了。從朝廷的角度來說,少了稅賦和徭役,從丁口的角度來說,一個男子做了和尚,便涉及到有一戶可能會香火斷絕,大唐的人口會因此而減少,長遠看,是非常不利的。”
“再談這錢財、”李牧停頓了一下,問道:“陛下可知,從慈恩寺里頭,查抄出了多少錢?”
這個李世民還真不知道,他想了想,隨口猜道:“慈恩寺香火旺盛,約莫能有幾萬貫?”
李牧笑了,道:“陛下說得是永信方丈的個人存項吧。”
“什么?!”
“陛下,方才臣離開的時候,數目已超過了二十萬貫。這還不算沒有折現的寶石和古董,若是全部折現了。不敢多說,三五十萬貫是肯定有的。”
李世民震驚道:“竟有這么多錢?朕本以為,至多也就八九萬貫…竟這么多,一個和尚廟,安敢如此斂財?”
此時此刻,李世民再無半點后悔,早知道和尚廟這么有錢,他也許早就想辦法下手了。
“陛下,臣所想的,不止是這點錢財。”李牧認真道:“三五十萬貫,看似是不少錢,但要說能做什么事情,是遠遠不夠的。而且,慈恩寺與尋常寺廟不同,不是天底下的寺廟都是慈恩寺,一些小的寺廟,是不可能有這么多錢的。臣之所以拿慈恩寺開刀,是為了錢,但不止是為了錢。”
“還有什么?”
“臣想跟陛下講一個道理,關于錢的道理。”
“講。”
“陛下覺得什么是錢?堆在地窖里的,便是錢了么?”李牧搖搖頭,道:“非也,錢,之所以為錢,是在花出去的那一刻,它才具有了錢的意義。士農工商,各行各業,都得賺錢,花錢,用錢來交易,錢才有意義。若是像寺廟這般,把錢放在地庫中,沒有花銷的地方越積累越多,那么市面上的錢就會少,市面上一旦缺了錢,士農工商,各行各業都會受到影響,所以這件事,必須得糾正與杜絕。”
“當寺廟有了更多的錢之后,他們沒有花銷的地方,就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是放高利貸,其危害臣就不多言了。要么,就是買土地。花錢買地,看似公平,但隱患頗多。不是每個人,都能計算清楚利弊的,對百姓來說,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對于百姓來說,他們把地賣掉之后,固然能得到一大筆錢,但是這錢,不足以養活他們一輩子。相反,他們會因為失了地,日子過得越來越差,甚至賣身為奴,生生世世不能翻身。”
“這也是臣為何在新政之中,著重強調了土地需要重新分配的道理。民以食為天,陛下千萬不能忘了這句話。所謂安居樂業,它的前提便是得先有一口飽飯吃,這飯,得有土地來種。”
“這就是你全部的理由了么?”
“不,這只是臣身為陛下臣子所考慮的緣由。”李牧坦然道:“臣個人來講,也不是很喜歡和尚。”
李世民笑道:“朕就知道,那你跟朕說說,你討厭和尚,到底是什么緣故?”
“陛下可聽聞,亂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關門避禍。盛世道士歸隱深山,和尚出門化緣?”
李世民皺起眉,搖了搖頭:“倒是不曾聽聞,這是頭一次聽說。但是想想,好像真的是這么回事,李牧,這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