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一一 退無可退的斗爭,艦隊城船臺公會與巫師總督
離開船臺，拉夏爾再一次抬頭，打量頭上的鋼鐵云層。
對居住在艦隊城下層的工人來說，這座城市本來就很壓抑。船臺和各層街巷沿著峽谷鋪開，天空被擠壓得只有中間部分，上面還懸浮著一座浮空城堡。
那是摩斯姆特的旗艦堡，最開始看上去只有拳頭大，不是很礙眼。現在已經擴建到人頭大小，稍稍抬頭就被它壓在眼膜上，一看就覺得頭痛。
現在已經不是頭痛的問題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戰艦以旗艦堡為中心鋪開，層層疊疊，遮蔽了天空。戰艦不時起降，宛如海怪游動，帶起有形無形的沖擊，陽光也因此變幻不定，峽谷似乎成了深海，令人異常窒息。
“又多了一艘侯爵級，三艘伯爵級…”
帝國戰艦是從五天前開始集結到旗艦堡的，雖然安排了專門的工友數數，拉夏爾仍然要自己數一遍，不然心里沒底。
現在戰艦疊了若干層，分布在從千米之上，一直到肉眼難以看清的高度，集結區域也遠遠超出了目視范圍。不過外形酷似天鵝的侯爵級，類似烏鴉的伯爵級都停在最靠近旗艦堡的空域，讓拉夏爾能夠看出最新的變化。
這么一來，就有八艘侯爵級，四十三艘伯爵級了。
子爵男爵級太多，拉夏爾數不清。工友們昨天確認的數字是九十四艘和一百七十八艘，其中三分之一是飛舟母艦，算上侯爵伯爵級自帶的，戰斗飛舟估計超過了兩千艘。
拉夏爾的呼吸更加艱澀了，這真是一支恐怖的艦隊啊，傳說中第一紀元魔法帝國的浮空艦隊，也就是這個樣子吧。
所以，原本已經組織到四十座船臺的罷工計劃，在帝國戰艦到來之后，就一座座船臺陸續退出，拉夏爾覺得能夠理解。
不過現在又出現了新情況…
摩斯姆特大概覺得有這樣一支艦隊壓在艦隊城上空，不管他做什么，工人都不敢反抗了。所以最初宣布的那些事情，包括增加補貼，改善工作和居住環境等等都不再提了，甚至連現有的補貼都打了折扣。
摩斯姆特倒是在契約期限上做了讓步，愿意離開的可以馬上離開，但這一條包藏著禍心。工頭和監工那一層里的好心人透露，艦隊城的浮空艦訂單，不管是摩斯姆特還是佐爾德的，很快就要干完了。在那之后，他們可不會養那么多契約工，正在準備趕人。
拉夏爾心中亮如明鏡，有訂單的時候用契約強制工人留下，沒有訂單了就用各種手段趕人，工坊主老爺果然都是一個德性啊。
對工人，尤其是契約工來說，現在的形勢就很嚴峻了。
不行動起來，等船臺沒了生意，大家也就失去了工作。艦隊城除了造浮空艦外，根本沒有更多的產業容納空下來的工人。到時候別說吃，連住都只能被趕到峽谷上面的棚戶區域自己解決了。
但要說到行動，頭上的艦隊不是幻景啊。數百艘戰艦，十多二十萬士兵就壓在頭上，還能做什么？
希望導師能給出答案吧…
想到導師崔茲特，拉夏爾加快了腳步，心口也熱了起來。
還好導師見多識廣，消息靈通，在第一批戰艦剛達到旗艦堡的時候，就勸說各座船臺的代表先冷靜一下，搞清楚形勢后再做決定。否則一些急性子的工友鼓噪起來，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進到小巷深處的生命神殿，開門的還是那個老矮人。
進到深處的靜音結界里，船臺的代表們果然又在爭吵。
“沒了戰艦的訂單，還有游艇的啊，而且還有維修的工作，摩斯姆特和佐爾德又不可能關了工坊。”
“這還是機會！我們把有手藝的工友團結起來，到時候摩斯姆特想留下我們，就別想用現在的待遇。”
“那些沒手藝沒腦子也沒膽子的家伙，除了把力氣還有什么？就指望我們挑頭幫他們，為什么要考慮他們？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
這是腦子聰明學到了手藝的代表，已經不把自己跟其他工人看作一類人了。
拉夏爾怒意滿腔，正要出聲指責，其他人搶在了前面。
“那你們還跑到導師這里來干什么？去舔摩斯姆特的鞋子求他收留，就算不給吃的住的也無所謂啊！”
“沒這些人站在我們身后，就靠我們能干什么？一小隊守衛就能把我們牽走，讓我們死得毫無聲息！”
“這么急著當叛徒嗎？導師，我覺得該好好查查他們，肯定已經有人當了工坊主的奸細！”
拉夏爾正附和著點頭，一些人激動的嚷了起來。有的說要先清理船臺代表，有的說必須建立嚴密的組織，每個人都要嚴格審查，更有人振臂高呼不行動起來就沒有退路了。
“與其等著摩斯姆特把我們趕出去渴死餓死病死，不如拿起武器砸爛船臺，讓他也嘗嘗痛苦的味道！”
當有人這么叫出來的時候，拉夏爾又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出去。
你不想活了，大家還想活呢！
“導師…”
他忍不住招呼正耷拉著腦袋，像在沉思，又像在打瞌睡的崔茲特。
“哦，拉夏爾啊，你來了…”
崔茲特抬頭，咳嗽了幾聲，再擺了一會手，才讓大家安靜下來。
“過去我一直強調，生命是最重要的，現在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老智者說：“還有，所有工友，所有蒙受著苦難的人，都是平等的。”
“如果有人掙脫了苦難，那么他應該做的是回頭向曾經的伙伴伸出手，盡自己的力量拉一把，而不是站到另一群人里，跟大家割裂開。甚至背叛大家，阻止其他人像他們一樣掙脫苦難。”
“這樣的人的確已經有了，這次集會后，大家就不要再到這里來找我了，已經有人通報了治安官，說我在這里組織惡徒謀劃邪惡的事情。”
“我不知道具體是誰，不過應該在今天沒來的人里。”
老智者看著拉夏爾，欣慰加愧疚的說：“對不起，拉夏爾，我曾經懷疑過你，但你來了。”
拉夏爾心中激蕩，無比慶幸自己在誘惑面前堅守住了良心。工頭曾經找過他問地下集會的事情，宣稱只要提供確切的情報，就能給自己十個帝國金幣。那可是一大筆錢，他得掙七八年。
他跟代表們一同罵出了聲，那些人真是壞到腳底流膿！
“現在的形勢非常急迫…”
老智者說：“艦隊城的建造工程要結束了，聚集在這里的工人會是工坊主們的負擔，他們可不會理會契約，到時候一定會直接把工人驅趕走。”
“你們都是被人從鄉村山野里引誘甚至強逼出來的，你們的田地、牲畜和房屋不是用來抵償路費，就是被貴族和其他人占據了。你們沒辦法再回到家鄉，過上以前自己靠自己的日子。”
嘆息聲此起彼伏，這話說到大家心里去了。當初他們都是被契約工販子說得天花亂墜的前景迷惑了，才從家鄉出來。為了到艦隊城這個“滿地都是工作”的地方，他們變賣了家產，甚至欠下了無數債務，早就沒了退路。
老智者再道：“而且，也沒人愿意再回去過以前那種日子了吧？”
大家沒說話，但心頭一百個贊同。
艦隊城這里雖然苦，工作累待遇差，掙不到幾個銅子，但跟過去的日子相比還是有天壤之別的。
食物雖然差，卻不再為吃不飽而擔憂，餓死那種事情，在過去是常事，對艦隊城的工人來說卻是不可思議的。
住的雖然破爛，還是若干人擠在一起，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風雨一來就沒了居身之地。
每個月只能拿到幾個銅子，別看說得寒酸，放在以前，一整年都看不到一個銅子。因為既沒有可以賣出去的東西，也沒人來做買賣。而這些銅子，每一枚都能換到一壺鄉下絕對喝不到的啤酒呢。
更何況這里人多，多得數不清，這個帶來的好處就更多了。
首先是長見識，不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見個騎士學徒都誠惶誠恐，連魔晶石粉都沒見過的鄉巴佬。
一艘艘翱翔在天空的戰艦，都是由他們的手一點點打造出來的。上面的各類武器、材料、魔導裝備，隨便一件拿出來，都是足以吹半輩子的談資。
至于人物什么的，他們平時接觸的監工工頭全是超凡者，老板更是跺跺腳整個帝國都會震動的傳奇魔法師。
有了見識，就不再是誰都能看低誰都能騙的鄉巴佬了。
人多還有一個好處，這里的工人男女都有，就算是歪瓜裂棗也能找到女人。不像在鄉下，不管是啥模樣，首先是女人少，其次沒選擇。
另一個好處是潛在的，雖然現在的日子過得苦，總有無數榜樣在激勵他們，只要有運氣/肯吃苦/動腦子，就有大富大貴的機會。工友們平常閑聊時，至少一半時間都在聊哪座船臺的誰誰誰有了令人艷羨的變化。
只要呆在艦隊城，就融入了這個時刻都在變化的世界，也給他們帶來了希望，憧憬著那些好的變化落在自己身上。
就算可以回到家鄉重新開始，也沒多少人愿意。
現在要被趕出去，這怎么可以！？
不大的空間里，氣氛異常壓抑，老智者再道：“如果沒有訂單的話，艦隊城的衰落也是不可避免的，大家總不能逼迫工坊主白養人。”
“既然艦隊城沒有機會，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呢？大家雖然只造過浮空艦，可這樣的經驗也能用在造浮空車和地上跑的魔導車上，其他行當也一樣能勝任。”
“近的翡翠堡，遠的唐古斯、諾頓、薩其頓，機會多得是。帝國各個城市都興起了無數魔導工坊，制造各種器具，你們這樣的工人很受歡迎。”
這是一條路，也是大家都考慮過的，但有巨大的難題。
拉夏爾苦笑道：“我們這些資格老的，或者有手藝的工人或許能付得起路費，可其他工人付不起。而且去了新的城市，不可能馬上找到工作，還得準備一段時間的食宿開銷。”
老智者嘆氣：“你們大部分人是契約工，工坊主提前解除契約的話，這些開銷按道理他們應該給的。”
拉夏爾和不少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們找到了新的斗爭方向。
老智者點頭：“工坊主老爺肯定不會主動補償，這的確需要斗爭。”
又接著說：“有些人會留在艦隊城，有些人會去其他城市，還有很多不是契工。既然要斗爭，就要動員起盡可能多的人，而且把人們擰成一股繩，所以我贊同你們建立更嚴密的組織。”
“但要記住，這個組織的宗旨不是為了斗爭而斗爭，而是為所有工友爭取…合理的，正當的，并且是工坊主老爺們有空間讓步的利益。”
代表們紛紛點頭，拉夏爾嚷道：“這個組織當然得是導師來領導！導師您說吧，該叫個什么名字？”
老智者呵呵笑著擺手：“我不適合，畢竟我不是你們中的一員。而且我已經被艦隊城盯上了，我來領導你們，會讓這個組織偏離它本該有的方向，承擔不應有的風險。”
其他人也嚷嚷了一陣，希望老智者出面，但這個理由的確很有力，就連拉夏爾都沒再堅持，只是希望能繼續指導他們。
至于組織的名字，“艦隊城船臺公會”這個名字獲得了一致認同。
老智者淳淳教導：“首先，公會應該有個書面的章程，讓大家都清楚公會存在的目的和意義，確定哪些事情是應該做的，哪些是堅決反對的。”
“其次你們應該設立若干部門，把組織該做的事情細化到每個人身上，職責分明，做事才有效率，也不會相互扯皮，把組織變成貴族那種只是聯誼聊天的俱樂部。”
“然后你們要選舉出總的領導人，再由領導人推舉各部門的負責人。選舉和部門的運行都得有相應制度，要落實到書面上，并且成為大家的共識。誰破壞這些共識，誰就是組織的敵人。”
“然后你們還得有固定的經費，這樣才能開展各種活動。經費的來源不能靠某個人，更不能跟工坊主產生關系，要牢記錢從哪里來，主張就從哪里來的道理。所以你們最好找加入公會的工友收，額度必須定得很低，不能對工友造成負擔。公會發展得越壯大，經費才越充足。”
老智者把跟組織有關的條條款款說出來，代表們完全沒有抵觸感，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他們都是建造浮空艦的工人，雖然流程各不一樣，但都習慣了做事得按嚴格按各種要求來，甚至時間進度都必須嚴格遵循計劃。
他們對文字也很熟悉，知道一件事情用文字把人組織起來，比用嘴巴更牢靠和有效。上船臺之前，他們都被組織起來專門學習過讀寫，不然根本看不懂船臺上各種告示。
拉夏爾主動請纓：“我來當公會的書記員吧。”
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半身人，不太可能被推舉為領導人。那么就當個書記員，將導師教授的這些知識變成文字，同時用這些文字，幫助領導人規范這個組織。
沒人提出異議，不少人還贊揚半身人積極主動的奉獻精神。雖然大家會讀寫，但文字工作顯然不是他們擅長的事情，也沒多少人愿意專注在這上面。
“艦隊城船臺公會”，就在這座地下生命神殿的小小殿堂里，由赤聯紅石及遺忘森林革命區政委崔茲特手把手教導，宣告成立。
正在大家討論該怎么推選首任會長時，老矮人又引進來一個人。
這個人居然穿著帝國地方軍團士兵的灰色制服，把大家嚇了一大跳，仔細看才認出是以前的奴隸工代表，在崔茲特的幫助下逃離了船臺，沒想到居然跑去當了兵。
“導師，不好了！”
這個人接著說出的事情，讓大家震驚得頭皮發麻。
“艦隊城已經被軍團封閉起來了，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那個傳奇巫師，就是專門抽取凡人靈魂做成魂晶的巫師總督厄爾德希羅斯，就在旗艦堡里！”
“據說他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還親口說過不準放跑艦隊城里任何一個凡人！”
拉夏爾根本沒聽說過什么巫師總督，不過這幾件事湊在一起，哪怕一點也不清楚背景，也得出了可怕得他兩腿發軟的推論。
老智者沉默了許久，深沉的嘆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大家就不該只是為了索取補償而斗爭了，現在我們已經退無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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