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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6章人間鬼蜮

  成赟大意了。

  只要戰事一刻未曾停息,那么肯定是要一刻都不能松懈。

  這個道理誰都懂。

  成赟也懂。

  可是他沒做到。

  他低估了曹休的能力。

  成赟以為曹休不過就是百幾十人,偷襲攪亂得手之后,放幾把火,殺幾個人,便是已經難能可貴了,只要自己稍微突擊一下,曹休就應該是狼狽而逃,甚至是可以一路追殺,將其斬于馬下。

  可是成赟沒想到,曹休之所以沒挪窩,就是在等著他前來!

  見到了成赟中了陷阱,曹休便是大喊一聲,便是舉著戰刀直撲向前!

  成赟摔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爬起來,就看到曹休撲將過來。

  成赟大驚,連忙從地上抓了一把土往曹休臉上一揚,趁著曹休扭頭躲避的間隙,抽刀招架。

  一聲爆響。

  成赟立足不穩,連退兩步。

  曹休一擊得手,更不饒人,一口氣追著成赟連續劈砍。

  曹休的武藝不算是頂尖高手,但成赟同樣也不是。

  成赟原本就被摔得很慘,還沒顧得上調整,就迎來曹休的猛烈攻擊,連續招架之下,終于是抵擋不住,戰刀被曹休砍飛!

  眼見著曹休又是一刀砍來,成赟大吃一驚,頓時一個懶驢打滾進行躲避,雙手還將地上的沙土盡可能的朝著曹休揚去。

  曹休瞇著眼,咬著牙,一刀砍空,便是順起一腳踹到了成赟的腰上,將成赟踢成了煮熟的蝦一般。

  納命來!

  曹休喝道,揮刀再砍。

  成赟的手下見狀,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撲救。

  一人撞向了曹休,一人則是拖拽著成赟往后撤。

  曹休扭開了成赟手下的撞擊,但是同樣也沒能斬下成赟的頭顱,只是一刀砍在了成赟的肩頭上,頓時將成赟胳膊卸下了一條來!

  鮮血噴濺當中,成赟慘叫出聲,頓時昏死過去。

  成赟的手下一部分連忙來擋著曹休,另外幾人抬手抬腳的將成赟拖了出去。

  曹休大吼。

  跟著曹休的這些人,也被曹休的武勇所鼓舞,不由得也跟著大吼起來,一時之間氣勢不凡。

  反觀成赟手下,卻被曹休的氣勢所鎮,加上成赟重傷,生死不知,便是也沒了繼續搏殺的想法,架著昏迷過去的成赟便是逃離。

  哦哦哦!

  曹休手下歡呼起來。

  可是曹休的面色,卻依舊顯得憂慮,并沒有因為擊敗了對手而有多少的歡喜。

  在安邑城頭上,荀諶面沉如水。

  原本還算是不錯的局勢,因為成赟的失誤,頓時又生波折。

  荀諶在之前特意召集了李貳成赟等人,再三叮囑,甚至給這些人講了春秋典故,目的就是為了能夠讓這些人可以明白整體的策略是如何,又是應該怎么去做,結果還是出了問題。

  鄭伯克段,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點,就是時機。

  時機不對,努力白費。

  很顯然,荀諶更需要將主要的戰斗力,用在維持安邑城內的穩定上,保證倉廩的安全,而成赟是作為在城外的機動力量,牽制和威脅曹休,而不是要成赟去和曹休直接搏殺。

  黑夜之中有太多的不確定了。

  任何人只要將臉一遮,就可以參與零元購活動。

  可是如果天明之后,一些遮住臉的人,就必須做出選擇,不可能再有蒙混的空間。

  所以到了天明的時候,才是最佳的出擊時間,一舉可以直接絞殺曹休,也給安邑周邊這些心思依舊浮動的那些家伙好好看看!

  可是成赟的舉動,卻導致了荀諶的計劃出現了問題。

  現在荀諶不得不做出改變,去彌補成赟的錯漏。

  李校尉。荀諶指著城外火光之處說道,即刻領兵繞出西門,沿城池左右游弋,震懾賊軍,不可與之交戰,以免再中埋伏,待得天明之后,賊軍見城不下,必亂之!屆時方可掩殺不遲!

  李貳問道:屬下出城,這城中防務…

  荀諶向一旁的裴徽招了招手,文季,城中市坊街道,如有賊子為亂,當是如何?

  裴徽穿上了一件兩鐺鎧,雖然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可是目光之中已經透出了些兇狠來,徽不擅搏殺,便是時時刻刻與兵卒一處,刀出鞘,箭上弦,若見賊子,立誅之!

  老實人也有被逼急的時候。

  裴徽原本還是抱著一些溝通和妥協的想法,要為河東士族鄉紳帶包鹽什么的,現如今卻發現他代言的這些河東鄉紳給他了一個兇殘的背刺!

  就算是裴徽再好脾氣,在見到自家的宅院被兇徒闖進來,奸殺擄掠自家手無寸鐵族人和仆從之后,也就沒有了所謂的有事好好說的想法。

  李貳看著裴徽,思索了一下,某留幾名好手,專門護衛裴從事。

  荀諶點頭,如此甚善。

  裴徽知道,這些好手確實是會保護自己,但是也同樣是監視自己,但是他并沒有反感,而是朝著李貳拱手致謝。

  福禍相依。

  裴氏家族承了此次大禍,或許也是否極泰來的一個轉折點。

  曹休原本可以打的牌面并不多,所以曹休更多的是要依靠對手出錯,才有亂中取勝的可能。

  可問題是荀諶這邊見亂不亂,見招拆招,曹休之處就漸漸露出了窘迫出來。

  人手不足。

  荀諶多少還有手下幾個軍校文吏可以調用,可是曹休身邊卻什么人都沒有,只有幾名護衛還算是聽令,其他的人都是臨時湊起來的,誰也不認識誰,蒙著面,有的連說話的聲音都故意做了偽裝。

  擊敗成赟的時候,無疑是曹休今夜的高光時刻,也一度有人認為曹休能夠翻盤成功了,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安邑城中并沒有像是曹休所言一般亂起來,而且之前一直都說快來了的所謂曹軍援軍連個影子都沒有。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天邊漸漸有些亮色起來的時候,黑夜之中的魑魅魍魎,也就自然漸漸的顯露出了虛弱的原型來。

  光明漸漸重新主宰了世間。

  曹休等亂軍的潰敗勢頭,就在瞬間成型了。

  這種情況下,曹休的潰敗之勢是連收都收不起來的。

  因為曹休原本聚合起來的,都是烏合之眾!

  而且從一開始,這些人就知道他們是在叛亂,這就決定了如果說曹休不能在短時間內占據絕對的優勢,那么這些人就會很快背叛曹休!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臨時烏合起來的人,便是已經開始呼喊奔逃,潰敗的聲音越大,其他的人便越急。

  在陽光照耀而下的時候,曹休在黑夜里面聚攏起來的隊伍,頃刻間便已經潰散、亂掉、逃離。

  就像是在黑夜里面怎么都殺不死的幽魂,卻在陽光之下,毫無抵抗能力的化做了黑煙。

  將主!怎么辦?!

  曹休的護衛急切的問道。

  曹休拄著刀,漠然的看著安邑城方向。

  他成功了一部分,但是也同樣有失算的一部分。

  荀諶失算的人,是對于成赟,而曹休失算的人,則是對于荀諶。

  曹休對于荀諶的一部分判斷,是正確的,比如荀諶的武力不高,長期在平陽擔任民生政務事項,和驃騎軍中的軍校并不是很熟悉…

  但是曹休另外的一部分判斷卻是錯了。

  荀諶是潁川人,但是荀諶身上已經有了驃騎的烙印,并不像是山東的那些文吏一樣,見到亂起第一個想法就是逃!

  或者叫做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畢竟這種事情,在山東是有傳統的。

  袁紹鬧事的時候,韓馥想的不是對抗,而是逃跑,然后在廁所里面用小刀自殺了。

  孔融擔任太守的時候,不也是見到了亂兵,也沒有什么手段,強裝鎮定被戳破之后,也就只會逃了…

  也有不通軍事,卻魯莽自以為是的,比如劉岱等。

  山東的文官里面,有太多的事例了。

  在加上荀諶原本的經歷,讓曹休認為荀諶屬于見異思遷,貪生怕死之人,畢竟荀諶最開始的時候是在韓馥手下,然后又掉頭拜了袁紹,結果沒過多久又逃到了北地來,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也是三姓家奴了!

  這樣的人,會有什么定力?

  結果曹休沒想到,潁川的人到了北地,卻變得有了北地的風格!

  失算了,就是失算了。

  牌面打出去,就不可能喊一聲卡,然后全員再來一遍。

  城中不亂,不出錯,曹休就沒有了機會。

  若是曹休手頭上還有真正的精銳,說不得還可以指揮著試圖去攻城奪門,強攻強打一下,可是他身邊就只有七八名護衛,勉強算是好手,其他的么…

  夜間的騷亂,就像是后世股市上漲的時候,一群牛鬼蛇神都在互吹,似乎誰都是弄潮好手,可是真等股市掉頭向下的時候,才能知道誰在裸泳。

  曹休現在就和裸泳差不多了。

  原本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家伙,一開始還是偷偷摸摸的溜走,到了后面便是成群結隊的奔逃,甚至在一些狹小的路基上還形成了踩踏,一些人被擠進水里、溝里、田里。

  李貳帶著人馬,也開始在外圍進行驅逐和砍殺。

  人數不再是衡量勝負的最要指標了。

  李貳現在即便是將騎兵分散成為了十幾人一隊的小隊,也依舊沒有人敢回頭對抗,真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

  曹休漠然的看著,然后幽幽長嘆一聲,你們…你們也走吧。

  將主!剩下的幾名護衛面面相覷,將主,不一起走么?

  曹休仰頭望天。

  明媚的天光開始變得絢爛。

  藍天,白云。

  遠山如黛。

  曹休忽然哈哈笑笑,轉過身來,讓諸位受累了!今日事已至此,休得諸位一路相隨,幸甚!幸甚!

  然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如今也是到了別離之時!

  曹休笑著說,朝著自己余下的護衛深深一禮,休愧對諸位了!先前允諸位富貴前程,現如今…諸位且受休一禮!

  這幾名護衛連忙避讓不受。

  曹休卻一絲不茍的拜了三拜,拜的是忠義,也拜的是情誼,更拜的是自己未能兌現的承諾。

  將主!一起走吧!

  護衛勸說道。

  曹休搖頭,休若是一起走,誰都走不脫!速速離去吧!

  說罷,曹休便是轉過身去,不再看身后的這些護衛。

  這些護衛遲疑著,相互看著,停頓了片刻之后,便是有人偷偷往后挪動腳步,但也有人依舊站在原地不動。

  遠處的驃騎騎兵也漸漸的靠攏了過來,但是擔心曹休周邊還有陷阱,便是沒有立刻沖擊而是開始偵測和包圍。

  你們…

  曹休一個個的看過去,然后眼中忽然流下淚來,聲音也哽咽了。

  他千里扶棺,遇到山高水險的時候,沒有流淚。

  年少之時,因為失去父親而被欺負的時候,同樣沒有流淚。

  這些年來在戰場上搏殺,負傷流血的時候,也是沒有流淚…

  可當曹休現在看著自己身邊的這幾名護衛,卻是流淚了。

  一名年長一些護衛笑著說道:將主,我年歲大了,也走不遠路了,不如就陪著將主于此就是…此地風光甚好…哈哈,就算是到了黃泉路上,也是有伴!

  曹休也是哈哈笑,眼淚就在臉頰上滾落,好!如今也沒有什么將主不將主了,今生是兄弟,來世也再做兄弟!今日得兄弟三人相陪,何慕田橫五百士?!

  此刻,李貳已經帶著人圍攏上來。

  來戰!

  曹休依舊豪氣不減,提著染血戰刀朝著李貳邀戰。

  李貳卻搖了搖頭,示意手下舉起弓弩,束手就擒!否則立斃當場!

  曹休哈哈大笑,持刀便是往前沖。

  在曹休身后的最后三名護衛,也是跟著往前沖。

  一主,三從。

  似乎帶出了無盡的沙場殺氣。

  李貳揮了揮手,射!

  箭矢呼嘯而至。

  曹休等人身上的甲胄不全,加上距離又近,根本無法抵御箭矢,頓時被連續射中,就像是撞在了無形的空氣墻上,奔跑的勢頭頓時卡頓。

  哼…曹休低頭看了看扎在胸腹上的箭矢,朝著李貳嗤笑,膽小鬼…不配得某…項上人頭!

  言畢,曹休竟然倒轉刀口,自刎而亡。

  曹休護衛也陸續跟著曹休一同自刎,相繼倒地。

  李貳看著,沉默了許久,才吩咐道:好生收斂了…也算是條好漢…

  便是有驃騎兵卒應聲,上前將曹休等人的尸首,抬起來放到了馬背上,然后帶往安邑城下。

  沒有直接上去砍首級,也沒有像是拖死狗一樣用繩索拖著走。

  鮮血沾染到了馬背上,一路滴灑。

  李貳看著曹休的尸體,微微皺眉。

  曹休是死了,可是這事情…

  多少有些詭異。

  昨夜聲勢浩大,似乎要將安邑城翻轉過來一般,可是天明之后,便是潰散!

  這河東之地,遠遠沒有原先他以為的那么平穩安定!

  更不知道有多少心懷叵測之輩,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恭順,可是一有機會便是變成了兇徒!

  河東都被曹操給擄掠了不少人口,都還能在一夜之間躁動如此,若是曹軍沒帶走那些人…

  不對,或許曹軍是帶走了一般的百姓,卻留下了些奸細呢?

  這下子有聞司該忙乎了!

  也不對,不僅是有聞司,連帶著巡檢處也別想過什么消停日子了!

  這樣子的話,究竟什么時候才是到個頭啊!

  畢竟防得了一時,卻難防一世啊!

  李貳嘆了口氣,似乎預見了接下來會忙碌到頭碰腳的情景。

  到了安邑城下,李貳見到了一直都在城頭上守著的荀諶,也意外的見到了曹休的兒子曹肇!

  曹肇見到了曹休的尸體,便是嗷的一聲叫了出來,然后又是蹦跶又是哭嚎,卻沒有上前抱一抱他父親尸體的勇氣。

  眾人都看著曹肇,但是看了片刻之后便是都不想看了。

  是真傷心,還是哭給別人看的,其實并不難分辨。

  就像是后世等老人死了之后才大操大辦大吹大鼓,請了什么哭喪隊銅管隊,和尚道士一起上,卻不愿意在老人還活著的時候,多煮兩頓老人能吃得下的軟口飯,多陪老人坐著曬曬太陽聊聊天…

  父親是好漢,孩子未必就一定能是好漢。

  李貳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對了,就像是南匈奴!

  南匈奴上一輩的人,不也是這樣么?

  提上刀,就可以兇殘的南下搶劫漢人,跳下馬就變成了老實巴交的牧羊人。

  不也是一度讓大漢毫無辦法?

  可是現在呢?

  都是牧羊人!

  都在老老實實的替驃騎大將軍在照顧牲口!

  所以現在河東的問題算是什么?

  再牧一邊就是了,只不過是從牧南匈奴,變成了牧這些士族豪強而已!

  李貳不再憂慮,便是抬起頭來,看向了荀諶,卻看到荀諶也正將目光投了過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錯,似乎都從對方的眼神里面看到了信心和堅定,然后相互點了點頭。

  太陽升起,金光遍地。

  原本鮮艷的鮮血,漸漸的凝固了,變成了紫褐色。

  昨夜升騰的火焰,如今也剩下了些黑煙,漸漸的在消散。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正常,一切就像是從鬼蜮重新回到了人間。

  在這個天下,這方世間,永遠都有日日想要將世間變成人生活的地界,也有天天琢磨著要重新將人世變成鬼蜮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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