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對于當下冀州的狀況,曹丕有理由憤怒。
可是憤怒并不能解決問題,往往只能制造出更多的問題。
很多事情往往是無法兩全其美的,在某些時候就只能進行取舍。
什么都想要的結果,往往就是什么都得不到。
曹丕現在就品嘗到了什么都想要的后果。
如果不是他之前什么都想要,那么現如今冀州的錢糧或許不會那么集中到了中轉營地,郡縣的兵卒同樣也不會那么孱弱,地方鄉紳的怨氣也同樣不會那么的大。
如果不是他什么都想要,而是先盡可能的調和崔琰和陳群之間的關系,將兩人留在鄴城指揮,一方面可以向外展示出冀州豫州合作的態度,另外一方面魏延也未必能夠能在崔琰和陳群聯手之下占到太多的便宜。
魏延在戰場直覺上,是大膽的,也是敏銳的。
他近乎于本能的抓住了冀州和豫州之間的不和,察覺出了冀州內部鄉紳對于曹軍的那種潛藏的怨恨,旋即開始引誘冀州鄉紳成為了魏延的友軍,主動或是被動的進行合作,掩蓋著魏延的蹤跡。
陳群猜測到了其中的一些問題,但是他又不能明說。他只能隱晦的表示,提醒曹丕冀州有旱情啦,應該做點事情啦,至少要表示一個態度,拉攏一下這些冀州鄉紳啊…
就像是后世很多公司里面遇到些節日,總是要發一些微不足道的福利品什么的。
雖然不多,而且還很有可能被中間人過了一手的油,但至少證明了公司有這個心思,員工心思才可能會略微安定一些。
而曹丕就像是上來就拍桌子,扯著脖子喊,華夏別的不多,就是人多,愛干干,不干滾!
這不就跟某個牛奶廠譏諷消費者,不缺你一位是一樣么?
于是乎,現在冀州東缺一位,西少一個,一下子到處都是窟窿了。
曹丕憤怒的表示要將陳群的鏈子松開,讓其出去撕咬…嗯,剿匪,但是實際上,即便是陳群將冀州這些不聽號令的官吏都殺光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顯然不可能。
真正要解決問題,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所以很多人都愿意直接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所以曹丕現在又是在錯上加錯。
曹操和斐潛,就像是大漢的兩家超級大公司,員工數以千,甚至上萬,直接涉及的家庭上百萬人,間接的輻射到上千萬的人口。
然后出了問題就是殺殺殺?
哪家公司出問題了,是靠殺員工來解決問題?
裁員?
裁員頂多只能算是免職,殺人可是直接物理抹除了。
這是多么白癡才能想出來的解決辦法?
現在就像是裁員裁到血管了。
一個桌面上有許多好吃好玩的,結果其中混進去了一只蟲子。
正確的做法,絕對不是哭著喊著叫著,然后一把死死扯住桌布,最終導致桌面上所有的東西都跌落地面摔得粉碎。
陳群遞送那些奏章,是想要讓曹丕明白,冀州問題的根源在什么地方,最關鍵的抓手是什么…
結果很明顯,曹丕就像是那個哭鬧發飆的孩童,根本就不聽陳群想要說什么,也不問陳群要怎么做,而是一把抓住了桌布,死命的往下扯。
為了讓桌面上的東西不至于一同跌得粉碎,陳群只能同意領兵去圍剿驃騎賊寇。
出兵,也是要有些準備的。
在出發之前,陳群將自己的孩子召到了面前。
陳泰歲數不算大,但是也不算小。
原先陳群將陳泰帶到鄴城來,一方面是為了能夠更好的照顧以及教導陳泰,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陳泰能夠和曹丕有更多的接觸機會…
和領導的親屬如何拉近關系,顯然也是一門學問。
可惜現在么,陳群忽然覺得陳泰和曹丕,也不適合走得太近。
父親大人…
陳泰上前見禮。
陳群指著一旁的坐席,坐。
既然不能和曹丕太過于靠近,那么就必然要選擇另外一個方向,開拓另外的一個渠道。
那么現在鄴城,或者說冀州范圍內,又有什么方向和渠道,是值得陳群去投資的呢?
廳堂之內,父子沉默著坐著。
庭院里,進入了夏天的陽光,顯得有些燦爛且炙熱起來,仿佛有要將一切融化的態勢。
冀州旱情不輕啊…
陳群輕聲感慨著。
原本庭院之中翠綠的樹葉,現在也低下了頭。
陳泰沒有接話。
沒有風,所以四周的空氣有些沉悶。
雖然說冀州的夏天并不像是江東那么潮濕和憋悶,但是這種沒有風的天氣,也未免會讓人覺得心中似乎被什么東西堵著,喘氣都有些難受。
曹丕漸漸長大,有些脾性在年歲小的時候,還可以說是不懂事,亦或是可以稱之為孩子氣,但是曹丕不是普通的孩子。
而且漢代對于孩子定義,也沒有后世那么離譜…
后世都三四十了,還在當孩子的有木有,而在大漢,十二三歲就出來當家,獨立生活的也不算是什么少數。
所以曹丕光耍脾氣,搞什么愛干干不干滾的架勢來,就失去了作為一個繼承者的沉穩,也讓陳群越發的看輕了他。
又是沉默些許久,陳群看了看陳泰。
陳泰連忙微微挺直腰,恭敬而待。
何為世家?
陳群問道。
陳泰思索了片刻,世家乃世代相傳之家族也,其門第顯赫,世代簪纓。家風淳厚,世襲爵位,子孫繁衍,代代相傳。
陳群不置可否,又是問道:何為士族?
陳泰愣了一下,這個…啊,士族乃以讀書為業之家族也,其門第雖不如世家顯赫,然亦世代書香,子孫皆以學問為重。家風清雅,世代傳承。
那么,何為子民?陳群接著問道。
民乃國家之根本也。陳泰回答。
陳群點頭嘆息,如是哉。
陳群有見識,但也受到了其本身的局限。
什么是根本?
其實就是城市的下水道,就是森林的根,就是平日里面往往被忽略的那些人…
可是陳群和陳泰一樣,將民停留在嘴上,但是實際上看不到那些人。
就像是陳泰在說世家和士族的時候,可以侃侃而談,而說到了子民的時候,就剩下了一句簡短的話。
他們平常的時候,腦袋都是向上看的。
平常向上看,會看什么呢?
高樓大廈,枝繁葉茂。
至于下面的根和土?
還有那淤積堵塞的下水道…
那是多臭,多污穢啊,那個傻子會去看呢?
陳群不認為自己是傻子,也不會讓他孩子去當傻子。
如今天下大勢,汝可有何思之?陳群又是問道。
天下大勢?陳泰沉默了片刻,這個問題有點大,一時之間不知道怎么回答。
陳群看了看陳泰,說道,天下之大,世間紛亂,然無非世家、士族、子民爾…
陳泰頓時恍然,父親大人是說,如今世家崩,士族當起,而御子民乎?
然。陳群點頭,但是很快又嘆息了一聲,只不過…世子…
陳群眼珠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不明此理。
大漢在袁氏倒下之前,是世家的朝代。甚至可以說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也是世家方可稱雄。就連史記之中,也是將世家列為首要。
什么?陳勝吳廣?
沒錯,陳勝不是世家出身,但是他最后也被列為世家,
陳勝在秦王朝的嚴密統治下首先發難,具有非常之功。后來陳勝自立為楚王,多少也算是一個王了,而且他所置的諸將在推翻秦朝的統治中也起到了關鍵作用。所以司馬遷對陳勝持歌頌態度,將他比作商湯和周武,肯定他推翻前朝的功績,將陳勝抬到了世家之中。
正常的世家,則是陳泰所答的那種,世代簪纓。
陳群的意思,和他在歷史上所走的道路,是非常接近的。
因為華夏是農耕大國,所以大漢之前,包括大漢的王國構成,通常是,也只能是,由某個地域的政治精英集團為核心,以攥沙成團的意志來提供。比如劉邦,劉秀,其下都有以其地域為核心的政治集團,又比如說曹操本身也是如此。
而在整個天下的大動蕩之中,最為普通的百姓,最多也只是這些政治精英的追隨者。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也算參與了國家政治的變更,但是影響力真的是非常有限。
在大漢山東的莊園體系之中,這些普通的底層百姓,除了極個別的有幸浮到水面上的人之外,大部分的底層百姓都是沉淀在表面之下的,無法以參與的方式影響政治決策。他們只是國人,是天子與官吏治理下的百姓,是以種種前綴組構的各種民,如子民、臣民、黎民、草民、賤民,刁民…
但是偏偏華夏又是最早意識到民眾的重要性的國家。
如果將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話僅僅是局限在孟子的理想之中,那么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以及民意、民心等詞語,則是成為了歷代皇帝和政治精英的關注重點,是任何王朝政治治理的重要約束。華夏歷史上的許多制度實踐,也都在不同程度上,追求順民意,得民心。
所以很明顯,華夏是有對于民眾或是子民的初步意識,但是這種意識也是有一定的局限性的。
這個局限性倒不是說和西洋的公民有什么好壞之分,因為西方的公民和東方的子民是根本完全不同的歷史發展所形成的概念,不能簡單的相互比較評價好壞。
陳群就是這種觀念上的局限性的體現者。
他看明白了大漢的崩塌,是世家的崩塌,他明白了大漢當下要重新回歸秩序,只能靠更多的士族,而不是依靠某個單獨的世家,所以陳群向曹操遞上了考正制,在歷史上也就是九品中正制,但是因為種種的原因,曹操并沒有有效的推動考正制。
陳群之前又借著魏延之事,向曹丕遞送上了各地的奏章,原本的想法是利用這樣的一次機會,推動冀州士族的聯合,將底層的士族鞏固在考正制當中,讓他們像是打怪升級一樣自動自發的去尋找經驗包,也就是賊寇和旱情。
但是很可惜…
曹丕不領情,或是根本沒有領悟到其中的關鍵問題。
那就很遺憾了。
陳群就不準備再去找曹丕說第二遍了。
考正之制,以品論人。人分高低,等分上下,以考為制,以正其人。故曰考正。陳群緩緩的道,此制旨在選拔賢能之士,以充朝廷之用。今逢亂世,郡縣舉孝廉難查真偽,又直人才凋零,便以州郡長官為考正,考察本州郡縣之人才,評定其品行、才能、家世等事,以定其等。一來可免繁瑣,二來亦可公平。
陳泰看著陳群,父親大人…
如今賊寇于州郡不息,旱情于田畝不解,皆為地方之所難也。陳群沉聲說道,今某奉世子之令,統御鄴城之兵,進伐賊寇,靖平地方…你,知道應該怎么做了么?
這個…陳泰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是又沒能完全明白。
崔季珪現在不在冀州。陳群補充說道。
陳泰想了半天,然后恍然,啊,孩兒明白了。
陳群點頭,那就去忙罷。為父…三日后起兵伐賊!
陳泰吸了一口氣,遵令。孩兒告退。
而在冀州被攪動得無法安寧,各人各懷心思的時候,峨嵋嶺坡下的曹軍營地,迎來了最為猛烈的火炮洗禮。
漢代的城墻,唐代的城墻,或是明清的城墻,是一樣的么?
顯然也不是。
在上古時期,最早的防御體系就是籬笆和壕溝,是用來防御野獸的,后來為了防御人,才多了城墻。在春秋戰國時期的城墻,已經是基本成型,夯土為里,磚石覆面,成為了后世華夏封建王朝城墻的標準。
只不過因為攻城的手段越來越多,越來越殘酷,所以城墻也就開始橫向發展,越來越厚。后世大部分能留存下來的城墻都是明清時代的城墻了,而早期的漢唐,因為一方面時間久遠,另外一方面則是沒明清那么厚重結實,所以存留的都不多了。
整體上來說,用來防守這個盾的強度,是根據當時的矛來確定的,因此當斐潛掏出了跨越這個朝代的火炮的時候,依舊是按照舊有防御標準所設立的城墻都擋不住,更何況是營地軍寨?
那么曹軍不知道斐潛有火炮么?
其實是知道的。
但關鍵是留給曹操的時間太短了。
當鄯善國被火炮轟破了國都的消息傳遞到了山東,還有一些人覺得是斐潛制造的假新聞…
火炮轟鳴。
斐潛只是動用了兩門銅炮,分別連續轟擊幾次之后,就將坡下的曹軍營寨給打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豁口。雖然寨墻不至于崩塌,但是曹軍士氣明顯在崩落了。
即便是劉柱迅速的組織了人手堵住了崩壞的那部分的寨墻,勉強維持了陣線,但是人心士氣上的崩壞,卻不是那么容易被填補上的。
斐潛擺出的陣勢,像是螃蟹一樣,兩只大鉗子就是兩翼的騎兵。
中間厚實的陣列之中就是步卒火炮和輜重,而后線也有一部分的騎兵,就像是那些螃蟹細一些的腳。
步卒的任務,不僅僅是為了進攻,而更多的是為了護衛火炮的陣列。
騎兵的職責,就是在對方陣型出現紕漏的時候,如同巨大的鉗子一般進行絞殺。
這種陣列簡單直白,不管是自己這一方還是敵方都能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并不會像是什么八門金鎖啊,九曲黃河啊等等讓人云山霧罩不知所以。
可問題是即便是劉柱看明白了,但是他毫無辦法,只能枯守,并且祈禱曹軍的援軍趕快前來…
斐潛在中陣偏后的位置上,許褚就站在一旁。
去罷。
斐潛微微點頭。
許褚拜下,旋即站起,昂然向前。
這是斐潛給許褚搭建的舞臺,而現在許褚要登臺亮相了。
一個好的將領,絕對不是紙上談兵就能夠成長的,必然是要經過實戰的檢驗。
而坡下這個不大不小的曹軍營地,就是許褚的試煉場。
贏,自然是能贏,可若是損傷太大,或是指揮得雞飛狗跳手忙腳亂,那就可能會失去下一次上臺的機會,甚至永遠不可能有第二次的機會。
隨著許褚的號令,步卒陣線漸漸向前逼進。
弓箭手跟在大盾兵的后面,距離己方兵線五十步,不遠也不近,恰巧是弓箭手發揮出最大威力的范圍,隨時可以用齊射或是漫射來支援最前線的步卒陣列。
戰鼓轟鳴,旌旗招展。
驃騎麾下人人斗志昂揚,隊列齊整的向前逼近。
而反觀在營地里面的那些曹軍兵卒,則是臉色蒼白,手腳發抖。
即便是有營寨壕溝,還有拒馬陷阱,也無法帶給這些曹軍兵卒片絲毫的安慰,更談不上什么安全感。
曹軍兵卒就感覺深陷在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之中,不管是動彈掙扎,還是原地不動,都意味著死亡的降臨,或早或晚而已。
如果不是劉柱在之前一再強調了出營野戰就是死,留在營地內還有等待援軍的可能,這些曹軍兵卒或許在前幾輪的炮擊當中就已經崩潰,逃亡了。
可這只是暫時的,不管是劉柱還是那些曹軍兵卒,都知道這一點。
劉柱親自待在一線,不斷的給曹軍兵卒鼓氣,穩定陣線,但坡下的這個曹軍營地能支撐多久?誰都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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