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9章出場 斐蓁在護衛的簇擁之下,身上穿著全套的盔甲,披著大氅,端坐在馬背之上,朝著長安的方向眺望。
黑夜之中,長安火光晃動,十分的鮮艷。
就像是一根根的針,扎在了斐蓁的眼眸之中。
世叔,為什么?
斐蓁忽然沒頭沒尾的問道。
龐統在斐蓁身邊,撓了撓下巴,大概是紈绔之習罷。
紈绔?斐蓁重復道。
龐統點了點頭,得之太易爾。
…斐蓁默然。
盛世之中,大多數的紈绔子弟,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因為他們試錯的成本很低,資本很厚,小目標隨便玩,所以即便是大多數普通窮人以為紈绔子弟不得好死,但是實際上他們活得很舒服。就算是他們犯錯了,也還有他們的長輩兜底,大都會比一般的窮苦百姓要過得好。
可是如果在亂世里面,紈绔子弟便是最容易死的一波人了。
因為太引人恨了,就像是熊孩子在鬧市里面折騰。
盛世的時候,熊孩子還能活下來,一旦遇到亂世還在熊的話…
不過,斐蓁覺得,龐統說的這個紈绔,多多少少也有包含斐蓁自己的意思?
其實這點賊逆,用不上我來…斐蓁笑了笑,轉頭說道,世叔是為了讓我多些功勛?
龐統哈哈笑了笑,此為一也!不過,功勛不為重也…
斐蓁疑惑道,那是為何?
龐統看了斐蓁一眼,此為主公治邦之法…軍治!
斐蓁愣了一下,旋即說道:也是此治非彼制?
然。龐統點頭。
龐統回過頭去,看向前方,兵戈之事,皆為博弈也。一方之所得,必有他人之所失。戰亂之際,雖勝者亦不免損矣,蓋因兵火之耗,非徒物力之減,亦有生靈涂炭。夫戰爭之于人倫,實乃多毀也,絕非一時之耗,乃世代之久損也。好戰者,必亡也。然戰之緣,多因利不得其分,或欲不得其足也,豈非悲哉!實乃人世間之大不幸是也。故主公有曰,非制之,乃治也。
此乃主公治邦之訣其二,望公子能體察之,領悟之,掌握之。
長安城中,烏合之眾正在瘋狂發泄。
他們在開心的大喊大叫,打砸店鋪,燒殺搶劫,發泄著他們的不滿,掠奪著他們原先都不敢奢望的物品和財富。
作為被山東偷偷摸摸以各種方式送到了關中的這些奸細,有很多人即便是有路引,也不敢拿出來晃蕩的,只能像是陰溝里面的老鼠,混雜在流動性最大的貧民窟里面,每日去做一些零散勞作來養活自己。
當然,這也和有聞司現在太過于兇殘相關。
在最初的山東奸細,還是比較舒服的,畢竟那個時候可以拿著山東給與的錢財在關中花天酒地,吃喝拉撒甚至爽利,可是好景不長,這些沒有正當職業,又是花錢大手大腳的人員,很快就被有聞司的人盯上了…
山東來的,加上花錢如流水,幾乎就是頂著一個亮閃閃的燈泡,即便是想要潛藏在黑暗里面,也是難以遁形。
所以,再往后來的山東奸細,都被告誡了,花的錢是要在他們賺的錢范圍之內。可是他們能做什么?關中市場繁榮,市坊之內所能想到的,都有人在做,這些山東奸細人生地不熟,又不敢引起有聞司的注意,只能做些粗淺勞力,吃喝開銷也不敢大手大腳,這心中苦悶,著實難以言表,如今在黑夜之中發作起來,猶如癲狂一般。
不過,他們很快的就撞上了鐵壁。
巡檢兵卒在主要街道上列陣。他們手持兵器,身穿重甲,腳步踏在地上一片整齊的響動,氣勢驚人,配合無間。那些頭腦發昏沖上去的暴徒,幾乎都死在了陣列前。
于是烏合之眾便是立刻轉向,避開了巡檢列陣的街道,逃往小巷之中。
巡檢陣列并未因此就分散追趕,他們依舊在重要的街道上齊整的往前擠壓。他們臉色沉穩嚴肅,只是持兵器穩步向前,將撲上的零散暴徒毫不留情的殺死。
擋不住!快跑!
烏合之眾雖然手中拿著武器,但是沒有任何的斗志。
真要與這些巡檢接戰?
這要是一接上對陣,怕是要死傷慘重!
把命丟在這,真的愿意嗎?
為了大漢,為了曹丞相的口號可以喊,但是真要送了命…
還得再想想。
很多烏合之徒不由自主地后退著,各人心思各異,但有一點是相同的,讓別人先上!
于是乎,在長安之中,混亂依舊有,但是被控制在一個限定的范圍之內。
并且這個范圍,在不斷的被擠壓,縮小。
在長安城外,斐蓁和龐統帶來的人馬,隱隱約約將長安圍了起來。
夫兵戈之興,于人世之間,固非善事。然而,戰亂之中,有一利焉,即國之大同,市場之合璧也。王天下,不過是王之興也,然市天下,卻為天下之福也。
市天下?斐蓁問道,是市坊,還是集市?
皆是,以及市坊之中所有參與之人…龐統說道。
斐蓁點了點頭,略有所思。
蓋聞春秋治者,或以兵車之會,或以玉帛之交,皆求國之安泰,民之豐裕。夫戰爭之于國,如猛火之于林,雖焚其枝葉,亦煉其余燼。故國家之統一,絕非終焉,惟天下集市之統一,方能澤被萬民,使商旅暢通,貨財流通,乃至天下太平,萬民安樂。龐統緩緩的說道,古有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市天下,乃天下之大利也,非唯一國一城之所福也。何以持其利?軍也。
故如始皇耶?斐蓁說道,軍之盛,莫過始皇焉,然秦國一統,未能市天下,反而為軍所累,壞于二世…
龐統笑笑。秦軍無二,然一統之時,為興也。至二世之時,軍制無改,然衰而敗亡,何以如此?便如當下長安,守序者固有之,暴亂者依舊難以根除…故曰軍制不如軍治是也。
在整個世界的發展歷史上,華夏之所以一直作為大國存在,就在于它的地理天然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疆域,在這個疆域內的人們傾向于成為一個整體。在統一的國家之內,人力物力財力才有可能三者合一,同時也保證了在統一國家之內的人,可以比較安全的坐下來,有安定的生活,可以去思考華夏更高層次的精神內核——華夏文明。
長期戰亂和混亂的區域,是難以孕育絢麗的文明的,即便是一時閃亮,也會很快的淪落塵土之中。
歷史上的戰爭,也并非完全都是統一戰爭,也有導致分裂的戰爭。
這就是龐統所言的軍制不如軍治。
還請世叔賜教。斐蓁詢問道。
上古公卿,周用士,秦召良家,漢發囚徒…龐統緩緩的說道,公子以為,這兵制之變,可謂如何?
斐蓁思索了一下,這…參戰之數益增之?
龐統點頭說道:正是如此。上古之戰,以今觀之,猶如村寨械斗。若今之戰,而后觀之,則之如何?夫立朝之初,世人頌贊戰勛,蓋因戰而得一統也。民得安平,流離者可居之,殘存者可活之,民安其日矣。戰之,平之,慶也。
天下未一之時,群雄逐鹿,干戈四起,民不聊生。然江山一統,人心易變,和平之日久矣,便是越發畏戰,恐兵禍四溢,生死未卜。故以文遏武,以鉗軍事,弱刀槍,壞兵甲,而后胡蠻至,江山震動…
斐蓁皺眉問道:如此,應何為之?
龐統抬起雙下巴,示意眼前的長安城,便當長安如此…
長安…斐蓁不理解。
長安無城墻。龐統說道。
…斐蓁盯著眼前的長安城,若有所思。
秦有萬里之城,不免其墮,漢無百里之塞,可克王城。龐統嘆息一聲,可惜啊…孝武之勇,不免落入文吏刀筆…而后,便有亂世之征…
斐蓁接著說道,其服組,其容婦,其俗淫,其志利,其行雜,其聲樂險,其文章匿而采,其養生無度,其送死瘠墨,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
龐統點頭,然。
官廨之前,幾十兵卒護衛在前。
擅闖官廨者,殺!
充滿殺氣的大喝聲,使得周邊的氣氛頓時充滿了血腥味。
兵卒目光冰寒的看向了在陰影之下晃動的那些人影。
最前列的六個刀盾手,還特別取了標槍在手,同時戰刀也抽了出來,放在盾牌的挽手之上,以腕抵住,然后以短標槍對著那些人影。只要這些人影膽敢沖上前來,便是直接投擲標槍,不論中與不中,旋即就取戰刀手,抵盾砍殺。
長槍手則是護著盾牌側翼,含而不吐,
弓箭手虛虛搭著箭矢,半開了弓,眼珠子盯著那些人影,目光似乎在尋找著射擊的目標。
大盾在前,長槍在后,弓弩也都搭上了箭矢,雖然人數不多,但是鐵血之態展現無遺。
這些值守在官廨之前的兵卒,基本上都是老兵。
平日練習標槍,幾乎人人都可以投中五十步外人形標靶,而現在即便是間隔一個街道,也不過二三十歩遠,這么近的距離之下,幾乎是人人都可以確保不會失手。
按照道理來說,這些兵卒隨時都可以上前攻擊,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只是駐守在官廨之前,沒有散開陣列,也沒有主動出擊…
在陰影之中的那些人,看著殺氣騰騰的陣列,雖然人數不多,但是也覺得肝顫。
特別是前面幾個刀盾兵個個拿著半人多高的盾牌,身披鐵甲,往那邊一站,就跟半截鐵塔差不多。那鐵甲是實實在在的精良,厚實堅固,怕是刀槍都輕易刺不入,而且那嫻熟的戰術動作,即便是遠遠的看一眼,都知道不好惹。
這…要不算了吧?
混一下就成了,難道真要拼命?
我看大伙兒還是走罷,這…這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各個都硬啊!
在哪攪亂不是攪亂?何必將性命送在這里?
不錯,還是走吧,丟人總比丟命強。
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即便是人數比官廨門口的這些兵卒要多,可依舊是不敢動。
一幫窸窸窣窣的聲音之中,也有些不同的聲調,怕個球!他們人少,我們人多!殺進去,此戰就是大功!
那你上啊!
不上就別啰嗦…
那人似乎被擠兌得頭腦發熱,頓時從陰影之下跳將出來,振臂大呼:不要怕!只要攻進去,就…啊啊啊…
那人還沒喊完,便是被官廨之前的某一名兵卒一支標槍直接射倒,慘叫聲中往后跌落。
官廨之處兵卒陣列里面森寒的號令傳來:
長槍準備!
呼喝!
長槍架上了盾牌之側。
號令再次發出。
陣列之中的長槍手大喝一聲,動作整齊劃一,齊齊往外一刺!
就像是猛虎忽然探出了手掌上的利爪一般,一放一收,煞氣四溢。
快跑啊!
看著這陣列當中的長槍手虛刺,仿佛下一刻就要沖上來一般,這些躲在陰影之下的蟲豸,克制不了內心的恐懼,前方的幾個將手中的刀槍棍棒一扔,立刻撒腿就跑。
他們這一跑更是不得了,帶著其他的人也是轟然而散!
躲在遠處查看的山東奸細目瞪口呆,他們辛辛苦苦盤算著,拉攏了不少破落戶,鼓吹允諾了不知道多少,這才勉強拉扯來了一些人數,結果沒想到在官廨面前的兵卒,只是擺了一個陣列,就將他們嚇得四散…
天下之大,水土各異。有東西之別,亦有南北之分。龐統緩緩的說道,昔日西羌之所以長亂不能定,便是山東以自家之軍制于西羌也,不明天時,不知地利,亦失人和,焉能不敗?此便是軍治勝于軍制也。
除此之外…主公有言,天時地利人和,皆為統帥所應深慮也。龐統看著東方亮起的一條線,微笑著說道,夫華夏之謀者,於兵戈之事,多以「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為重,然究諸實際,唯地利者堪稱戰略之要。所謂天時,乃是戰事之中,稍縱即逝之機緣,難以長恃,便如大河之冰封,終將消融;而人和之論,亦非可輕易量度之,宛如河東之民,又如當下長安之賊,其忠曹軍乎?呵呵,其忠天子乎?啊哈…故而人心易變。若是公子以為關中得民心,便是天下無賊…
斐蓁點頭,受教。人心如水,水無定形。以器容之,便如器也。若失其器,亦失其形。
善。龐統點頭說道,故而,天地人三者之中,唯獨地理,恒久不渝。若論山脈,自上古肇始以來,少易其狀;又如大河,縱覽數十載,亦多穩固矣。故曰,山川之勢,乃兵家必爭之地,其為國邦之基石,不可或缺。河流湖泊,雖歷劫滄桑,猶保其位,為疆土之標尺,亦為征戰之樞紐。所謂地利者,乃戰爭之本,戰略之綱,不可忽也。
斐蓁應是。
龐統忽然笑了笑,老鼠胡須不懷好意的翹了翹,既然公子皆已明了,便不枉費統這番口舌之累!對了…主公交待過,公子當以此策論之,主公回旋之時以作審核…
啊?斐蓁頓時臉一皺。
其實還有一些內容,龐統并沒有說。
畢竟這些東西,是需要自己慢慢的感悟,融會貫通之后,方可成為體系,光聽這么講一遍,只能是有一個大概的印象,即便是這種現場教學,也就僅僅是觸及一些皮毛而已…
比如軍事的格局,其實是隨著華夏之人的地理視界的擴展,而產生變化的。
秦漢時期的戰略家在統一戰爭中很少考慮南方,因為當時的地理中心在北方,南方太微不足道了。
在秦漢時期,關中是全國最重要的地理要素,可是唐代之后,關中地區雖然還很重要,卻再也不是戰略地理中心了。這是因為秦漢時期的中原和長江都還不夠富裕,到了唐代,東部的財富遠超西部,對于東部的地理也已經探索完畢。
不同時代的地域發展,決定了軍事戰略的不同演化。
在關中時代,包括了春秋戰國到秦漢的數百年時間。這個時代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華夏以關中和中原兩個地方為中心,加上兩個游離的核心點,長江中下游舊楚一帶,以及川蜀南中地區。
當整個戰略目光僅僅是局限在關中區域之內時,會發現關中確實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地位。關中是一個四塞之地,在它的四面都環山,且有函谷關、武關、大散關、蕭關四大關口保護著其中的土地,只要把守這些關口,從任何其他方向想要進攻關中,都是極其困難的。
可就像是長城并不能延續秦朝的命運一樣,關中的關隘也同樣無法擺脫土地和人口的制約。
所以在財政和軍事之后,關鍵點就在人治之上了…
龐統望著東方越來越亮的那條線,撫掌而道,時至矣!當公子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