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7章醫國奇方留后用 王蒙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只見眼前的土溝之中,沿著土坡褶皺的方向一直綿延過去,密密麻麻的建了一溜的棚屋。這些棚屋之內,也是擠著滿滿當當的人,一眼瞅過去的時候,有密集癥的人說不得當場發病身亡。
當人一多,無形當中的壓力就直線上升。
往前走!
站在土坡上的驃騎兵卒的嗓門已經嘶啞了,可是依舊略帶一些疲憊的喊著,指引著王蒙所在的隊列向前。
在土坡之處,有幾名神情明顯萎靡,但是強撐著的小吏走了過來,然后見縫插針的將王蒙等人分散到了各個的棚屋之中。
王蒙看見在各個棚屋的柱子上,釘著木牌,上面標著正字,顯然是用來計數的。而根據木牌上面的正字來看,大多數的棚屋都是有三十多人了。
就像是王蒙分配到的這個棚屋一樣。
抱著行李的王蒙,在外圍男子讓出來的一小塊地面上坐下,正想朝著旁邊人打聽點什么的時候,一個穿著一身號牌的半大小子挎著個竹籃子從遠處過來了。
新來的?給,拿好。
一雙不算是干凈,但是也談不上多臟的手伸到了王蒙的面前。
王蒙下意識的接過了送到面前的炊餅,然后呆呆看著那個半大孩子一個棚屋一個棚屋的走過去,籃子里面的炊餅在很快的減少…
王蒙的目光微動。他低下頭,看了看手里的炊餅,捏了一下。
很結實。
雖然這食物的外表有些發黑,但無疑是足夠果腹的好東西。
在逃難的路途上,別說有這么一個炊餅,就算是小半個,都有可能搭上些人命!
可現在,就這么白給了?
見到王蒙盯著手里的炊餅,卻遲遲沒有吃,左看看右看看的樣子,一旁的人似乎是誤會了什么,便是嘀咕說道:怎么了?怕什么旁人來搶?吃吧!我們之前來的時候,都拿了,沒人要搶你的!
下意識抱團,并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人大多數是群居性動物。難民之中,尤其是剛剛進入一個小團體里面,往往都是需要上繳一些東西,最常見的就是食物,以獲取這個小團隊對其的某種程度上的庇護。
如果沒有團隊庇護,個人獲得了食物,也很快就會被哄搶…
當然,搶著吃也不是不行,但是多半會被揍,若是被揍得狠了,說不得當場就會被打死。所以只要在難民堆里面待過,都清楚一個潛規則,如果自己找到食物的時候沒人發現,那么吃多少都算是自己的,但是如果旁邊還有人,私藏食物可是重罪。
沒人搶你的,娃你就吃罷!在棚屋口的年長者也說道。
王蒙不由得一愣,
沒人搶,并不是意味著這些人是多么好的品格,而是代表著在此地,已經建立起了最為基礎的秩序!
人是復雜的生物。
當然這也和運城盆地也并不算是多大,很多難民還沒有完全喪失人性也有關。
當一個人完全陷入混沌之中,將理智徹底交給了瘋狂蹂躪的時候,再多的秩序規則,對其而言也沒有什么用。
可這不僅僅是一個棚屋,也不僅僅是這三十余人,這么快就將難民安撫下來,讓這些人重新回歸到了秩序的規則下,這驃騎軍,真的就是…
這是拿糧草在穩定人心?
若是人人都能拿著炊餅,這么多人,要吃多少糧草去?
王蒙自以為窺探到了驃騎的謀略虛實,便是呵呵笑了笑,應了一聲,立馬吃了起來,甚至還因為吃得太急,險些咬到了自己舌頭,惹來旁邊善意的哄笑。
一旁的青年人好心摸出了一個竹筒,遞了過去,慢點吃,小心噎到,給,水。
王蒙連連點頭,喝了一口,將食物順下去之后,這…這炊餅真扎實啊…
炊餅之中雖然麥麩很多,看起來很黑,但是絕對是正經好糧食,不是那種腐敗霉變的去做的。
可不是咋地,旁邊的長者也是有些唏噓的說道,這么好的饃,尋常時日哪里舍得吃?還一日兩餐都是這饃,說實話,這吃著都心里不踏實…
聽這意思…王蒙問道,每天兩頓?都是這?
嗯吶,可不是么。長者嘆息了一聲,有些憂慮,這饃饃雖好,可是…嗨…萬一那啥,還不如一碗稀粥得好…
一些年輕的人或許聽不明長者的意思,但是王蒙心中清楚。
一開頭的調子拔得太高,后面想要唱好就更不容易。
人心都是不容易滿足的,到時候如果驃騎供應不起這么多糧食,到時候必然有人會不滿…
沒錯。
當這些難民將手中的炊餅當成是應得的時候,再突然降低標準,加上有心人的鼓吹,必定就會引發騷動,稍有不慎,就是一場彌天之災!
啊哈!
那剛好!
王蒙表面上也是附和的點頭,但是實際上在心中則是冷笑。
因為對于山東百姓的了解,王蒙心中琢磨著驃騎肯定會在糧草短缺之后,出現很多問題,于是他自然也就沒有必要急著跳出來,反正等到那些貪便宜的家伙自己蹦跶的時候,再稍微挑撥幾句也就是了,不是省心省力并且沒有多少危險么?
王蒙正在琢磨的時候,忽然看見有幾個人,由小吏帶著,到了一個棚屋之前。
前面的都讓開些!給醫師讓個道!
聽了那小吏的叫喊聲,不遠處的那個棚屋里面的流民忙不迭的讓出了空間。
王蒙幾乎呆住了。
什么?
醫師?
醫師給這些流民看病?
是我瘋了,還是這里瘋了?
雖然小吏的臉色很難看,擺著一張似乎誰都欠他千百錢的臭臉,同樣那醫師也很簡陋,也沒有什么長時間的診斷,進了棚屋不久之后便是又出來了,從藥箱里面不知道搗鼓出了什么粉末來,調和了一碗藥汁讓病人喝下之后便是又急急走了,根本談不上什么悉心治療…
但這是流民啊!
王蒙有些懵。
給流民食物的,王蒙不是沒見過,畢竟流民首先最缺乏的就是食物,只要有食物就自然能夠安定下來,但像是當下還派醫師給流民治病的,那可就是王蒙從小到大第一次見到了…
流民,不應該像是草芥一樣,熬得過去就活,熬不過去就死么?
治病,隨便摸一下就是要幾千錢,普通百姓都沒有錢去看病,更不用說是流民了!
那該不會是什么游方道士,燒符水的那種罷?
王蒙不知道心中泛起的是什么滋味。他也不是沒生病過,但是生病的時候只能是硬挺,全靠自愈,根本沒閑錢去看什么病,甚至還要拖著身軀去勞作,否則一天下來便是沒飯吃。他這么多年都沒有醫師給他看過病,這…
這流民何德何能就能有醫師來看病?!
絕對是假醫師!
蒙人的!
一定是的!
然而,在第二天的晚上,不知道是因為醫師的藥效對癥,還是因為流民的抗藥性實在是太低,亦或是原本就是草芥的生命力極強,在隔壁棚屋里面傳出的歡呼聲,讓王蒙的下巴掉了下來,久久的合不上去…
平陽之側,桃山之巔。
守山學宮之中,明堂高臺之上。
斐潛坐在高臺上,仰頭,面色略帶一些緬懷之色。
在在明堂之中,不僅有河東這些時日前來平陽押注斐潛的河東士族子弟,也有原本就在平陽桃山的學宮子弟,博士,祭酒。
比如種劼,令狐慧等。
這些人,基本上就是存在于河東之地的所謂清流了。
所謂清流,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也不能算是多壞,甚至可以說是洗滌人心的仁德之士。
而東漢,或許就是這清流的源頭了。
東漢末年,太學生郭泰、賈彪和大臣李膺、陳蕃等人聯合,批評朝政,暴露宦官集團的罪惡,被稱為清流。后來這種自發的就集合起來,漢代有,唐代也有,宋代,明代也有,清朝在末年時期,也出現了類似的政治流派。
但是,所謂清流也延伸出了三個詞,清議,清談,空談,后人很多時候將其混淆,但實際上并不相等。
清議,最早出現在漢末。當時的清流者,通過議論時事,品評人物,對政治施加影響。在當時黑暗的政治現實下,清議具有一定激濁揚清的作用,但也有士族子弟借此沽名釣譽。
而清談則是盛行于魏晉時期,是相對于俗事 而空談么,則是特指很多東西,都停留在理論、傳播在口頭,并沒有被實踐,最終的結果是造成了政治派別之間的口水戰,造成了國家的內斗和空耗,結果出現了覆亡敗落的惡果…
漢代的這些清流,大體上還沒有到宋明的那么壞,所以斐潛還是想要用一下的。
至少,在漢代的這些清流,多少還有在就事論事,在談論批判具體的事情律法,根據某人的言行來品論,而不像是宋末明末的時候,干脆就只是朋黨,不談實際正確與否,也不管實際人品如何,純粹的站隊不同就要一律打倒。
若說漢代清流還能做些好事,那么等到宋末明末的清流,基本上干的都不是人事了。
當下斐潛特意在和曹操正面展開沖突之前,請這些所謂清流人士到場,目的自然是指向了這一場戰斗的政治正確性。
眾人前來,也是明白這一點,而且對于大多數的在場的人來說,或多或少的都準備好了應該如何維護斐潛接下來的戰爭正義性…
戰爭是人類權力的極端對抗形式,戰爭的立場和政治密不可分。
而華夏古代戰爭的模式,明顯有更多的文明色彩。
雖然表現在外的就是單一的仁德大義,但是實際上蘊含的內容有很多。
這并不是儒家所決定的,而是華夏的歷史發展和環境所需所決定的。
也就是說,是華夏的需要,才讓儒家提供了學說。
這一點非常重要。
誰主,誰從,誰是主導者,誰是追隨者,如果不確定下來,打完仗一結算,好么,為了他人做嫁衣裳…
斐潛顯然不會為了所謂仁德或是什么大義的虛名去打,而且他也不愿意讓自己的戰爭被這些仁德大義所限制。
斐潛沉思的時候,自然沒人敢去打攪,即便是眾人在臺下枯坐,也不敢胡亂出聲。
清流要用,但是怎么用才能用好,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就像是后世自媒體,顯然對于執政官吏有監督輿論作用,但是怎么用才能更好,而不是隨意泛濫自生自滅,顯然是一個考驗執政者能力的問題。
華夏幅員遼闊,地形復雜,山川大河分割成各種天然封閉的地區。
就算是不談關中三百里秦川八關閉鎖,就看從雪域高原向東聳立的山脈,在層層迭嶂之下,形成了川蜀盆地這個富饒的魚米之鄉,然后從北進要翻山越嶺走棧道,從東走要乘船逆行,溯江而上。晉地的表里河山,南越的河谷丘陵、交趾的沿海河口、云貴的高原臺地,在復雜地理的環繞下,華夏自古就是構建出了一塊又一塊的閉塞之地。
華夏各地,自春秋戰國開始,各國各郡各縣,可謂是習俗各異,如果單純靠暴力征伐,遠不足以保持長久統一。故而,需要的是在政治制度上的想象力和社會文化方面的不斷更新,軍事力量只能作為保證和輔助,而不能成為絕對的單一。
在許久之后,斐潛才環視一周,緩緩開口。
丁口者,國之本也。
丁,賦稅也。自漢立邦,丁者納其賦稅,故為之重。
自古以來,圣賢帝王,莫不重此。賦稅之所得,國家之基石,衣食所系,兵甲所出。故治國者,必審丁賦之數,量入為出,以養天下。
口之一字,又是如何?
眾人皆知,若欲國泰民安,必須正其口,使之生得其所,活其所需。口多則丁眾,口寡則勢微。故善于政者,不僅重于丁賦,更重口養。此乃治國安邦之要也。
斐潛說著,然后笑了笑,然,知之當行之也。
人口問題,顯然是古今中外所有社會,都會面臨的問題。
春秋而戰國,孔子悲鳴曰,苛政猛如虎,禮崩而國喪!
斐潛笑得更加燦爛,敢問諸位,可知孔子悲鳴之后,可有良政以存于世?某知孔子有為政以德之論,然可有類管商之行于民制乎?丁口之論,當之何如?
沒錯,孔子的《論語》之中,就有專門一個篇章是說為政的,但是這個篇章么…
比如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這句話就是為政篇內的,然后這句話跟德政二字有什么關聯么?
大概是老夫走過的路吃過的鹽,類似如此巴拉巴拉,所以你們這些小年輕就要聽老夫這知天命的…
不得不說,孔子對于執政者需要仁德,是有非常重要的思想指導意義的,也是整個儒家所存的根基,換句話說,就是儒家的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幫助執政者仁德的進行治理國家。
嗯,這僅僅是孔子認為的,儒家存在的意義,以及相應的合格的執政者。
因為歷史上也已經展現得非常清楚了,孔子的理想化根本就不存在,不管是國君還是儒家子弟,確實也有可稱之為仁德之人,可絕大多數都和仁德沒什么關系,只是披著一層外衣在行齷齪之事而已。
后世一些理論之中,也常常將一個朝代的興衰歸咎于封建帝制,社會腐敗,土地兼并等等。這也確實有些道理,但是這些個結論往往是過于簡化,以至于在其中有很多東西都被缺失了,被掩蓋了。
比方說為什么在封建王朝開始的時候,建國之初的君王和大臣,明明出身都是下層階層,也不見得有多么高深的學問,可偏偏就能開邦建國了,而那些朝代之末的皇帝,從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學習了很多經文,可偏偏最后不是所謂的庸庸無碌之徒,就是荒淫殘暴之輩?
這論點要是真成立的話,簡直不僅是在扇儒家的臉,更是在孔圣的神像上拉屎啊!
沒系統的學習儒家的人開國了,然后那從小學到大的飽學之士卻亡國了…
關鍵是儒家子弟還將這一套說辭奉為經典。
很明顯,帝王能力的隨機性和現實的規律性之間,是相矛盾的。
斐潛的這個言論,明顯就讓這些人有些不適應。
敢問諸位,所謂「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當如何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