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2章你知道的我知道的他知道 曹軍急進河東向北,大肆而來的消息,紛紛揚揚的傳遞到了安邑之中。
在安邑周邊的縣鄉莊園塢堡的鄉紳土著,自然是急急向安邑之中報急,但也有不少明明距離安邑更近,但是偏偏要往平陽送急報去的…
可惜不管是送往安邑的,還是送往平陽的,都沒能有什么回信,更沒有立刻讓這些鄉紳土著能放下心來的解決辦法。
誰能想到已經被擊敗了幾次的曹軍,竟然還有力量可以搞出這么大的聲勢來!
河東這次麻煩大了!
安邑內外,全部戒嚴,四門緊閉。
安邑左近的校場營寨,全都是雙倍哨卡,日夜值守。
前一段時間,在蒲坂縣城一帶逃離而來的流民,也才剛剛安頓不久,結果現在好了,又有了新的逃難的百姓。
而且越來越多!
安邑城內,只是開了一個城門來甄別接納這些難民,而且一旦入夜就是立即關閉,這就不免使得在城外擁堵聚集的難民越來越多。
一些難民繼續向北逃離,而另外一些難民則是覺得安邑城高墻堅,還有不少兵卒,再加上距離自家也比較近一些,等兵災結束之后也方便回去重新耕作,所以咬著牙在安邑左近挖地窩子,也要留在此地。
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這些難民依舊忘不了他們自己的田畝,忘不了自己那幾間破屋。
他們總是希望這一次苦痛,就是最后一次,然后痛苦過后總能迎來光明…
安邑城內城外,都是警戒森嚴,城墻之上的每一個垛口,都有人值守。
在城墻甬道上往來的民夫,在不停的將防守用具搬上城頭。
城門之外那些聚集的大批難民,眼巴巴的等待著入城,發出此起彼伏的哀鳴哭嚎之聲。
到處都是亂哄哄。
前幾天曹操使節經過安邑的時候,風傳的消息就已經是讓人聽了感覺是很不妙了…
沒想到還真的成為了事實。
驃騎和丞相,竟然根本就沒有講和的意思,還要繼續打!
按照道理來說,使節往來么,就是打不了了,大家談一談,漫天要價落地還錢,拉扯來去總是能談到一個合理的價格區間上,然后雙方罷兵各找各媽,可在風言之中,是丞相欲和,驃騎卻是不肯!
這都被打到了家門口了,還不愿意和談么?
驃騎怎么能沉得住氣,就是任丞相打過來?
莫非是…
這大漢都已經亂了這么些年了,也知道所謂天子詔令,就是那么一回事,曹操所謂奉天子詔,更多的時候依舊要靠手中的刀槍來說話。
雖然說河東諸姓知道曹操兵卒眾多,糧草消耗極大,時間一長就肯定支撐不下,可是這曹軍若是真的扯破臉來,開始向河東諸姓下手,倒霉的便是只有自己!
這幾天,安邑之中的鄉紳土著,幾乎每天一睜眼,頭一件事情就是詢問驃騎出兵了沒有?
以翹首以盼來形容,一點都不夸張,若是這個年代就有望夫石的什么傳言故事,也少不得在運城之地,安邑城頭上多那么幾塊大小石頭。
可左等右等,就是沒見到驃騎的大軍!
于是這些鄉紳土著,難免心中在嘀咕,難道說,這驃騎真就舍棄了運城,真不管安邑死活了?
驃騎這是要做什么?
每個人心中,似乎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是不管是什么答案,都匯集成了一個念頭,驃騎軍快點來罷!
如果這一次曹丞相真的是下了狠手,河東糜爛,疼的倒霉的就是他們了!
在驃騎兵馬沒來之前,這些人就聚集在安邑府衙之前,要求裴氏照顧這個,幫扶那個,誰都想要自己好,反正其他的休論,先保著自家的屁股別爛了就成。
家主,城中這四千人馬,可些許挪得用否?
說話的正是裴俊。
此時此刻,裴俊的面容憔悴,眼眶黑而眼珠紅,顯然是憂慮過甚,而睡眠不足,正死死的盯著裴茂。
在裴氏族內之中,裴俊的個人憂慮,顯然甚過于其他的裴氏子弟。
這年頭旁支想要爬起來,最終獨立一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僅要有錢,還要有權,甚至還要在某些方面取得一些特別的名望,或是文,或是武,這才有機會成為姓氏之中重要的一個支房,然后就可以自家后裔子弟名頭前面加上自己是某某房的了…
眼瞅著自己有了這個機會,卻在曹操和斐潛之間的戰斗之下,要化為飛灰!
裴俊年少的時候,沒少因為是旁支子弟而受到一些歧視。
這種歧視未必全數都是侮辱,有時候反而是一種福利。
比如后世的殘疾人通道,就一定要出示殘疾人證件才能通行一樣。
裴俊在領取那些福利的時候,就必須要將代表了身份的牌子高高舉起,展示出來…
就像是狗身上的狗牌。
這種刻骨銘心的經歷,使得裴俊對于當下所有他的資產格外的重視。
往日里裴俊也可謂是氣度雍容,風度翩翩,可在這個時候卻什么也顧不得了,只是死死的盯著裴茂。
宛如將要餓死的鬼。
裴茂微微沉吟,然后迎著裴俊期盼渴望的目光,緩緩搖頭,城中兵馬須防守城池…城外莊園一無軍資積儲,二無城墻穩固,更何況…出外野戰,非是輕易。結陣廝殺,須有長久操練,而城中之兵,守城尚且堪憂,如何有迎戰數倍敵軍之力?此事勿要再提。
裴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強忍怒氣,沉聲喝道:家主!莫要以為某不知道你只是護著主家,卻枉顧我等旁支于兵禍之中!某也姓裴!
大膽!在裴茂身后的護衛怒喝。
裴茂卻是不惱,只是擺手示意護衛稍安勿躁,然后搖頭苦笑,奉先,我視你如親生子侄一般,豈有兩般對待之理?若是安邑這里僅有裴氏一家,那么老夫也不再多說,實在是不能抵之,大丈夫死則死爾,也算是不墮了裴氏之名…然如今這城中兵卒,非你我所有,乃護衛安邑之要,更要保安邑上下百姓民居,若是亂戰一氣,陷于曹軍之中,屆時安邑可就無兵可用,那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裴俊只是冷笑,旋即也不再多說,隨意拱手而去。
裴茂垂著眼皮,臉上不悲不喜。
內簾卷動,裴輯走了出來,拱手見禮,父親大人…
裴茂咳嗽了兩聲,以手示意。
裴茂的年歲已經比較大了,多多少少有些精力不濟,尤其又要和自家人勾心斗角,不僅是無奈,還有些哀傷。他們雖然是同一個姓氏,但是人么,都是如此,屁股永遠都是自己的,錯的永遠都是別人。
裴輯低聲說道:原以為奉先多有歷練,也知利害,當明事理,卻不想到如今其方寸,確實有些亂了…這往日機變,怎么都沒了?
裴茂的聲音低沉,莫要小覷了他…他可是和…呵呵…
裴茂他手下跟蹤了裴俊一段時間,發現裴俊似乎和曹操有所聯系。
啊?裴輯愣了一下,父親大人,你這是何意?莫非是…這奉先…
裴茂笑了笑,語調又沉又緩,奉先若是不動安邑,倒也罷了…就是怕他貪心不足啊…
裴輯不由得動容而道,父親大人!這…奉先…竟敢如此狂悖!他,他,他就不怕…
他當然也怕。不過,他更怕失去手中財貨權柄…拿起來不容易,放下去,更是難啊…裴茂低聲說道,他以為他的那些榮華富貴,都是他拼命搏來的…既然可以搏得一次,為何不能再搏第二次?如今驃騎與丞相,多有不死不休之態,既然得不到驃騎庇護,自然是另尋他途…呵呵,只怕是…呵呵…
丞相看起來勢大,卻是外強中干,驃騎現如今退萎,然而出手必獲…裴輯皺眉說道,驃騎以散擊重,丞相入則圍,駐則死,豈可因衢而變乎?奉先兄怎會看不清?
裴茂擺了擺手,非不能也,乃不愿也。
犯錯了,有錯了,真是不知道錯了么?
其實并不是。
裴茂仰起頭,嘆了口氣,利出于一孔者,其國無敵。出二孔者,其兵不詘。出三孔者,不可以舉兵。出四孔者,其國必亡…如今驃騎也好,丞相也罷,皆欲國一孔是也…
裴輯吞了一口唾沫,父親大人…這,這…是欲逐鹿于…
慎言。裴茂低喝。
裴輯連忙低頭。
此時此刻,不可求于驃騎。過了片刻,裴茂沉聲道,所求于人,必受制 于人!若裴氏欲求千秋傳家,這一戰,就必須先扛過去!
裴輯心中頓時一跳,旋即肅容以應。
裴茂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他顯然精神疲憊了,不想要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只是吩咐裴輯,加強警惕,嚴防四門,絕對不許安邑城中發生任何的動亂,任何人想要搞事,就必須立刻按死。
若是…裴輯低聲問道,眼神有些閃動。
裴茂閉上了眼,若是他真的這么傻…昔日有一個奉先…卻不知今日可否還有一個奉先…之前那個奉先還有些運道,他這個奉先么…也就如此了…
曹軍大舉而來,對于河東普通百姓來說,是一場災難。
對于河東諸姓來說,卻像是一個選擇。
在安邑的中心市坊之內,有一處繁華高樓。
這里是醉仙鄉。
也是溫柔鄉。
雕花的木質大門內透出暖黃的燈光和細碎的樂聲。
門前掛著幾盞紅燈籠,隨風輕輕搖曳,投射出斑駁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脂粉和熏香的味道,刺激著過往行人的感官。
即便是曹軍大軍即將來臨,醉仙鄉內依舊還有三五成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宛如蝴蝶翩翩起舞,她們身著華麗的衣裳,或倚窗而立,或穿梭往來。她們的笑容甜美而嫵媚,眼神中流露出勾人心魄的風情,一舉一動都似乎在展現著河東的富裕和繁華。
大廳中央,有一個裝飾精美的舞臺,臺上正有舞女在翩翩起舞。她們的舞姿曼妙,衣袂飄飄,仿佛仙子下凡。四周的客人或品茶飲酒,或談笑風生,偶爾有人高聲喝彩,為舞女的表演增添了幾分熱鬧。
絲竹之聲悅耳,靡靡之音動人。
在舞臺四周,有不少士族子弟模樣的人,頭戴進賢冠,腰配美玉璋,手拿描金扇,身穿銀裘衣,或是對于臺上舞女指指點點,或是對于身邊美姬上下其手,又或是高聲談笑,盡享歡愉。
這里仿佛是一個脫離塵世喧囂的夢境。
只需要爽,也只有爽。
城外的亂紛紛,而這里只有醉醺醺。
今日有酒今朝醉。
自我麻醉,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憂。
在醉仙鄉的一處私密的雅間之中,窗簾低垂,擋住了外界的窺視。雅間內布置得溫馨而雅致,香爐中裊裊升起的煙霧,為這私密的空間增添了幾分朦朧的美感。
只不過在雅間之內,卻沒有美艷的女侍,只有愁眉苦臉的幾個中年人,人人臉色都不好看,看著坐在上首,眼睛半閉半睜的裴俊,似乎都想說著些什么,又似乎都在等著旁人先說。
誰能想到斐驃騎和曹丞相之間要搞得這么大?
當年袁紹和曹操相爭,也沒打爛幾個城池啊!
現如今怎么能這樣?
這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規矩了?
之前別管袁紹和曹操如何打生打死,但冀州郡縣,難道不是只要誰來,掛誰的旗幟就算了事了么?
頂多再負擔一些牛酒也就罷了,怎么能像是這一次如此這般的冷酷無情不講道理?
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每日都是要么這個村寨的農戶被抓走,要么就是那個莊園的倉廩被搬空,眾人在罵曹操不講道理的同時,也同樣在罵斐潛的見死不救。
讓他們更沒有想到的是,就連河東本土的大姓裴氏,同樣也是見死不救,躺倒擺爛!
雅間之內,陳列華貴,地上絨毯如茵,焚香之爐也鎏金錯銀,提神醒腦的沉香青煙裊裊,既舒適又暖和。
可是在其中的幾名中年人,卻像是如坐針氈,相互使著眼色。
裴俊只是閉目不言。
起先大家都覺得讓裴俊作為代理人,和裴茂談一談,保一保周邊的莊子,應該問題不大,可現在問題明顯超出了他們的預計…
裴俊沒談下來。
難道說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自家的家當,就如此打了水漂?
安靜得久了,眾人的眼神就拼命的朝上首之位的一名年長者那里亂瞟,眼神里頭多多少少的帶上了更多的祈求意味。
上首的長者僵了半晌,終于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有些低聲下去的問裴俊道:奉先賢侄…這曹軍侵略各地,劫掠河東,為何這般不留情面?這…我等皆為大漢子民,經書傳人,這…驃騎和丞相相爭,乃朝堂之見不同,何必連累我等無辜?這…今日奉先賢侄,得見裴公,可有什么章程?還望明示,也好早做些打算才是!
長者一開口,眾人便是連連附和,頓時死氣沉沉的雅間之內,終于是有了些活泛的氣息。
在眾人嘈雜聲音之中,裴俊終于是睜開了眼,左右看了一圈,曹軍勢大,那是好事啊…聲勢不夠大,如何能撼動平陽,震動驃騎?
裴俊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愕然。
這是覺得河東還不夠慘烈是么?
怎么還有一種不怕事情大,就怕事情不大的模樣?
長者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勉強笑著說道:奉先賢侄說笑了…曹軍如今無所顧忌,肆意妄為,概因河東之地,非曹軍所屬,故而荼毒生靈,殘害百姓…然河東此處,乃驃騎麾下,驃騎未來之際,難道不應是裴使君裴公來庇護我等么?諸位,是不是此理啊?
眾人聞言,都是紛紛點頭應是。
有的人更是忍不住開口附和,表示自己錢糧賦稅都交了,就應該受到應有的保護。大概像是在醉仙鄉一樣,既然老子花錢了,就要像是爺一樣被貢起來,要讓爺爽了才行,現在不僅是沒保護還沒說法,那么老子不就是白花錢了么?
裴俊聽著眾人嘲雜的聲響,并沒有馬上說話,而是輕輕敲著桌案,直至眾人漸漸的都停下之后,才低聲說道:關中北地,河東川蜀,何人未繳賦稅?更何況…呵呵,汝之賦稅,占比幾何?
之前裴茂的話,現在裴俊卻說了出來。
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順理成章。
啊?豈有此理!
這怎么能這么說?!
某對于大漢之忠,對于驃騎之誠,豈可以錢財多寡衡量?
裴俊咧了咧嘴,露出了帶著些譏諷的笑容。
他找裴茂,和眾人找他,其實都是一樣的,所求于人。
既然是求于人,那么談錢傷感情,談感情傷錢,想要享受上帝的待遇,那么就要付出像是上帝一般的錢財來。如果給個五銖錢就可以當上帝,那么上帝豈不是太廉價了?如此廉價的上帝,還指望能會有什么好的待遇么?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裴俊自己還有這么大一個家當要保全?
裴俊如此,眾人都不免有些臉色難看。
裴俊環視一圈,心中也是不免感慨。
這年頭,弱小就是罪過!
裴俊咬了咬牙,盯著眾人,扔出了更大的炸彈,諸位,曹軍將臨,驃騎無兵來援!安邑不日將閉鎖四門,嚴禁所有出入!爾等若是沒有落腳之處,某便在客棧給諸位留個房間…至于諸位在外莊子…還是早早安排才是!言盡于此,某也是有心無力,抱歉…告辭了!
說完,裴俊便是起身就走,也不顧眾人的挽留。
眾人哀哀叫了一陣,然后又是沉寂下來,片刻之后才有人問上首的長者,這…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就這個意思啊!
河東有難了,有難了啊!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
片刻之后,便是有人醒悟過來,急急以各種理由起身告辭,然后更多的人散去,如同大難臨頭的猢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