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條山之處,曹軍軍營軍容嚴整。
營區里面沒有大群的百姓和車馬隊,只有精悍的甲兵。
曹操和曹休取得了聯系,正在枕戈以待張繡的突襲。
可偏偏張繡在安邑一帶晃蕩了一圈之后,又重新縮了回去,不知去向,讓曹操空等了一場。
最后的消息,是張繡帶著人往北走了…
可問題是真的就是回去了?
還是虛晃一槍?
亦或是運動到其他什么地方了?
這都是曹操必須要考慮的問題,而能提供給他的信息,實在是太少。
曹洪敗退,求援求糧,讓曹操坐在大帳之內久久無語。
分部的失敗,并不能算是多大的事情,因為曹操自從征戰以來,局部戰場上也不是永遠都占據上風,但是只要最后能勝利了就可以了。
曹洪嚴重受挫,曹休也是疲憊不堪,現如今誘敵分散,攪亂對手的策略基本上宣告失敗,而曹操所不能明白的是,斐潛就真的這么篤定?
他就一點都不害怕?
按照前線逃回來的敗兵所描述,出現的驃騎兵馬確實是曹操最為頭疼的精銳騎兵。那種全軍陣紀森嚴,訓練純熟,戰力強大,裝備優良的精銳騎兵。
曹操不由得深深嘆息了一聲。
如果他有如此騎兵,何愁天下不平?
可惜,這等利器,卻是落在了斐潛的手中。
曹洪的來信當中表述,他以接近三倍的兵力伏擊司馬懿的騎兵,但是最后只能擊敗,并沒有能夠達成全殲的效果。雖然曹洪沒有就此事展開,但是曹操知道曹洪是什么意思。曹洪是在提醒曹操,驃騎騎兵,比原本他們所預料的還要更加的難纏。
曹操明白曹洪的意思,心中不由得憤怒,且有些難堪。
張繡不知所蹤,斐潛本部還不知道在哪里。
曹操原本想要引誘斐潛犯錯,就像是當年他在面對袁紹的強大兵力的時候,也是等著袁紹犯錯一樣,可是現在曹操忽然發現,他的孟德斯鳩的兵法似乎有些問題…
當然,在這個時刻,曹操他絕對不能說是自己的問題。
就像是統治階層從來不會表示自己政策出現了問題,官吏出現了問題一樣,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是問題,而且是大問題,但是面對皇帝的新裝,依舊要腆著臉表示好看真好看。
曹操當下其實隱隱約約的明白了他的問題究竟是出自于哪一點,可是他不能承認,只能進行暗中自我的調整,絕對不可能到處宣揚…
簡單來說,就是曹操開始了自糾自查。
至于查出來的結果么,抱歉,無可奉告,不予公開。
楊修也在思考。
他起身,掀開了使者華蓋車的棚蓋,走到了車外。
夜晚的寒風,讓楊修思考得有些發熱的腦袋,漸漸有些涼下來。
篝火在曠野上,顯得那么的渺小。
一旁值守的護衛上前,詢問是否有什么事情。
楊修擺手,說只是出來透氣,并無要事。
護衛這才退下。
楊修往前行了兩步,站在臨時宿營地外。
楊修能感覺到,背后傳來若有若無的目光。
那是曹氏兵卒監視的目光。
呵呵…夜風吹來,楊修感覺到了有些寒冷。
他車上還有一件衣服,一件斐潛送給他的臨別禮物。那衣服很保暖,可是他不敢穿。
楊修明白斐潛這是在示威,亦或是在展示他的軍備物資充沛。
以及是用這件衣服在用計…
楊修原本不想要。
可是斐潛說的一句話,卻讓楊修不得不低頭拜謝,接受了這一件衣袍。
使,從人從吏,急速之意也。天以時使,地以材使,人以德使。既以為使,何以私之?
簡單來說,就是楊修從曹操那邊來,傳達了曹操的意思,現在楊修回去,也同樣是傳達斐潛的意思,那么使者個人的意愿,是想要還是不想要,就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使者的職責。
衣袍當中自然沒有夾帶物。
斐潛所有的計謀,都是放在臺面上的。
所以,楊修還不得不帶上,以示坦蕩,盡可能的裝作此衣袍不過就是一件衣袍而已…
沒錯,從人,從吏啊…
楊修呼出了一口氣。
堂堂四世三公子弟,現在則是淪為階下走狗!
袁尚!
楊修!
哈哈哈!
楊修想要狂笑,向著天空和大地狂笑,可是他最終只是咧了一下嘴,然后抖了兩下面皮。
天地無道,乾坤無序,可奈何之?
這個天下,原本應該是他的,是他們的啊!
他才是天之驕子!
斐潛…
當年,當年的斐潛算是個什么東西?!
楊修覺得他和普通的人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一個鼻子一張嘴,兩只眼睛四條腿,可是撲騰起來的浪花,卻導致整個天下發生了讓楊修難以理解的新變化。
楊修仰起頭,努力使得自己眼眶之中的淚不至于落下。
當年在雒陽的時候,楊修根本沒注意到斐潛這個人…
那個時候,楊修是何等榮耀?!
洛水悠悠去,橋頭柳絮飛。漁舟唱晚曲,唯有故人悲…
楊修緩緩哦吟著,聲音在空中飄蕩。
篝火之處,一名曹軍兵卒微微動了動耳朵。
鄴城。
曹丕心中非常不安,總是覺得似乎有什么大事情即將發生。
他將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以及他所做的事項,全數都盤算了一遍,然后覺得他應該是沒有做錯什么…
調配糧草,有什么問題?
沒問題。
征發民夫,又有什么問題?
也沒問題。
盯著百官群臣,這有什么問題么?
同樣也沒問題。
那么會是在哪里有問題?
曹丕想不出來。
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問題,肯定不是他自己的問題。
可是他隱隱約約覺得,當下已經有問題了。
這就讓曹丕心中一陣陣的發涼。
前線不利的消息,雖然說曹操有意無意的隱瞞了一些,但是在曹丕打聽之下,多多少少的也了解到了不少。
進攻上黨全面失敗,河東一度失利,幽北被打得抬不起頭,似乎一切都和原本的預計相差甚遠,
曹丕似乎感覺到這幾天在鄴城之中,大大小小的官廨之內,都是在嘰嘰喳喳的,窸窸窣窣的有人議論著什么…
曹丕心慌慌,可是表面上依舊要裝出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來。
之前曹丕真沒有和驃騎兵馬有多少接觸,或許距離驃騎人馬最近的一次,是當年在許縣,斐潛領軍和曹操會盟的那一次。
在那個時候,曹丕雖然覺得驃騎軍馬頗為雄渾,但是完全沒有想到驃騎軍會發展到今日這般的地步,會給山東,給冀州帶來如此大的傷害。
隱淵吟兮翰海現,鯤擊水兮玄溟變…
似乎是一語成讖。
這是巧合,還是布局?
曹丕還未想透。
他只是知道,如今冀州豫州之內,包括其他山東之地的士族子弟,似乎有很多人和斐潛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了…
就像是當年家伙偷偷的和袁紹的那些瓜葛一樣。
該死的…
曹丕咬牙切齒。
不管怎樣,既然作為曹氏世子,自然當為曹氏基業分憂!
之前不知道倒也罷了,現在既然知道了,就應該做一點什么,而不是干看著!
趙校事還沒來么?!曹丕向外面的護衛問道。
護衛回稟,還…哦,來了!還不快點,世子相召!
趙達急急上前拜見曹丕。
我要你查…
曹丕聲音低沉下來。
趙達臉色一變,也是低聲回答道:世子…這可不好查…
曹丕咬著牙。
斐潛究竟是如何聯系山東之人的?亦或是山東之人又是如何聯系到驃騎的?
曹操明明已經封鎖了水陸道路,禁止信使傳遞消息,可偏偏山東之人會比他這個世子還要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快!
甚至有可能…
山東之地早就有人和斐潛勾結,準備反叛了?
當年豫州兗州就有不少人和袁紹眉來眼去,這可是有前車之鑒的!難保這些家伙心中,都沒有包藏禍心…
徹查!曹丕目光兇狠,從身上扯下了一塊玉璋,丟到了趙達手中,此乃生死存亡之刻!盡管放心大膽的去查!
趙達一愣,便是深深拜下。
臣惶恐…謹遵世子之令…
聲音似乎有些顫抖,但是如果從側面看,就能看到趙達在拜倒的時候,潛藏在陰影之下,露出了一些殘忍的笑意。
像是一只貪婪的豺狗,看見了腐尸。
天邊云卷云舒,終于,腿腳已開始發麻的楊修緩緩的從曹操大帳里面退了出來,略有些蹣跚的轉過了帳篷,方是悠長地嘆息了一聲。
在嘆息之聲當中,似乎包含了泄氣、無奈,還有一絲惶恐。
大帳里面只有他站的位置,沒有他坐的位置。
這有些讓他失望,又有些理所當然。
不管怎么說,楊修當下依舊是屬于河洛的,是降將,是從人,從吏,而不是可以參與到核心的軍事會議里面的謀臣良將…
雖說心中略有不爽,但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使者之旅,結束了。
總算是完了。
不,還有一件事,楊修沒說。
那件衣服。
因為楊修看到了在大帳之內,有不少類似的衣服。
畢竟關中和山東已經做了不少的貿易往來,而曹軍中高層不管是謀士還是軍將,也不差那幾個錢,買點好衣服,抵御這里的天寒地凍,又有什么問題?
可如果楊修當著眾人的面,將那件衣服拿出來…
那就出問題了。
楊修上繳衣服,以證明清白,那么其他的人交不交?
交了,不妥,不交,也同樣不妥。
那些人可不敢記恨曹操和斐潛,但是對于楊修么…
楊修微微嘆息一聲。
不管曹操和斐潛究竟怎樣,都是如今楊氏所惹不起的。
雖然說楊修知道世事已然如此,但是總有些東西擱在心中,無法釋懷。
如鯁在喉,卻無從訴說。
楊修站在原地,微微平復了一下,讓自己的表情和行動,都能顯得更加的平穩之后,才緩緩的往前而行。他知道,必然還要聽到很多次那人的名字。
斐潛。
斐潛…
即便是楊修不想要聽,也不得不聽。
從人,從吏…
或許確實如此,從此開始…不,從之前更早的時候開始,這個天下的權柄,就和楊氏沒有什么關聯了。楊氏就只能是從人,從吏而已。
楊修忍不住搖頭低嘆。
等待在外線的楊氏護衛走上前來,卻聽到了楊修的嘆息,不由得一愣,然后抬頭看向了曹操的大帳,低聲說道:郎君,這是…曹丞相…
楊修擺手,無事。
那件衣服,回頭再找個機會,說明一二罷。畢竟在去平陽的隊列之中,也有曹氏兵卒,楊修拿到了衣服的時候,第一時間不是收到了自己手中,而是交到了曹氏兵卒手里。
有沒有夾帶,曹氏兵卒自然清楚。
所以,不提這件衣服,應該也是沒事吧?
楊修嘴上說沒事,但是心中有些沒底。
護衛顯然也是不信,他斜眼瞄向了曹操大帳。他忠誠的對象不是曹操,而是楊氏,楊修。
楊修走了兩步,便是發現了護衛沒跟上來,便是轉頭低聲喝道:還不跟上!
護衛應答一聲,低下頭來,可是臉上憤懣之色,顯而易見。
在護衛看來,楊修辛辛苦苦跑了平陽一趟,就不提功勞,也是有苦勞,可是現在楊修卻像是被哄趕出來了一樣…
或者說是利用完了便是丟在一邊。
楊氏,堂堂的四世三公之子,就像是夜壺么?
別的就算是不提,楊修去平陽一趟,多多身上也是冒著死亡的風險去的,誰知道那個驃騎會不會惱怒之下一刀將楊修砍了?而現在楊修回來了,曹操既沒有獎勵,也沒有補償,就這么說幾句話,就將楊修給攆出大帳,然后其他謀臣軍將在大帳之中待著。
這不是明顯的將楊氏排擠在外么?
要知道這一次曹操進軍關中,河洛也是給與了不少的支持!
楊氏護衛心中腹誹不已。
而在前面走著的楊修,倒是有些卸去了重壓的輕松。他這一行確實是太累了,不光是身體上的勞頓疲憊,而且心中也是疲憊不堪,所以他當下只想要好好的歇息一下,完全沒有注意到跟在他身后護衛臉上那些不忿的表情。
在曹操大帳之內,曹操瞇著綠豆小眼,皺著濃眉,半響無語。
曹操左右,坐著郭嘉和董昭,以及一干部將偏將。
楊修帶了斐潛的回信。
郭嘉在一旁,瞄著桌案上的那封斐潛所寫的回復。
汝欲戰,便來戰。
筆鋒如刀。
戳得曹操顯然不怎么好受。
肺管子有些疼。
頭也疼。
當著諸位軍將謀士的面,曹操也不好意思揉一揉,只能是皺著眉頭硬抗。
驃騎提兵西域,又回軍河東,可見此子早有預謀…換言之,在驃騎出兵西域之前,或已料到…明公將進軍關中…郭嘉緩緩的說道。
奉孝!此言差矣…休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董昭有些不滿的說道,明公出兵之事,乃為隱秘,未出兵之前,孰能知之?
郭嘉看了董昭一眼,并沒有繼續解釋,有些像是懂得自然懂,不懂的說了也不懂的樣子,讓董昭多少有些色變,掀了掀胡須,正待說些什么,忽然看見曹操伸出了一只手…
此事…如何應對?!
曹操聲音低沉有力。
分析得再多,關鍵也依舊是應對。
單憑回復的這一封戰書來看,斐潛確實是應戰了,并且還大膽的邀戰。
可究竟要怎么打,依舊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如果僅憑書面上的幾個字,那么直直的沖往平陽,雙方王對王,將對將,列陣于平陽之下,先一陣叫罵,闡述一番自己的大義,然后貶低對方,最終三軍出動,相互搏殺,贏的是爸爸,輸家是兒子…
但這是春秋的操作模式,戰國都不用了,更何況當下?
春秋那個時候的戰爭模式,是真君子。
后來君子被小人給玩壞了,也就導致后來沒有了君子,誰是君子誰沙比,但是偏偏又要在口號上和面皮上好聽好看,于是也就越來越多的偽君子。
曹操不介意當偽君子,但是他絕對不愿意當一個沙比,因此對于斐潛所寫的回復,他一個字都不信,更覺得這就是斐潛搞出來的陷阱,等著他往下跳。
明公,平陽之處,必有埋伏!董昭沉聲說道,如今我軍立足未穏,若是貪功冒進,以求畢戰于一役,則多躁軍是也,恐落于驃騎下懷!不若依舊以硬營而進,鯨吞蠶食,先定安邑,再進平陽不遲!
董昭說完,大部分軍將都點頭認可。
曹洪失敗的消息,是瞞不住的。
那么就連曹洪都扛不住驃騎麾下一個不見經傳的司馬懿胖揍,更何況是他們連名字都沒有的部將偏將?司馬懿都如此厲害,若是碰上了張繡,亦或是其他在驃騎之下有些威名的武將,豈不是…
自然是緊跟著曹操這根大腿更為保險。
這話當然不能說,說了就有自己畏戰的嫌疑,所以必須如同董昭之言,稱之為穩妥。
可是按照原定的計劃,真的能夠成功么?
曹操已經產生了懷疑。
不僅是懷疑自己,同樣也懷疑一切。
畢竟懷疑旁人,比審視自己要更加容易一些,也會使得自己得到一種解脫。
不是對手太強,而是自己這一方都是豬隊友。
郭嘉在一旁,多多少少猜測到了曹操一些心思。郭嘉認為,曹操所憂慮的,是他覺得他失去了土壤,那種熟悉的山東土壤,所以曹操就像是沒了根一樣,流露出少許的慌亂和不安。
明公,切莫中了驃騎激將之策。郭嘉緩緩的說道,他也不贊成現在就直接進攻平陽,但是理由和董昭的并不一樣,驃騎之舉,無非是虛虛實實罷了…
哦?曹操果然有了回應,奉孝請講。
河東諸族,素是見風使舵,郭嘉沉聲說道,見利則喜,見異思遷,并無定性,故而于平陽之中,有諸姓之人…然不足以憑之。
不足以憑?曹操的小眼珠子忽然亮了一下。
郭嘉緩緩的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曹操沉吟了片刻,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果然是奉孝!此言甚妙,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