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山,二道村。
司馬懿正在山上的廢村當中等待。
嚴格上來說,司馬懿和霍奴,以及其他驃騎將士的相處時間并不算太長,從平陽出發到了張陽池此地,也不過是短短數日光景。
這點時間,他雖做不到如臂使指,但調度起來卻還算不錯。
在軍中要讓人信服,以功業為先。
霍奴等人一直以來就是驃騎之下南征北戰的精銳,甚至還有不少參加過和鮮卑匈奴之戰的老卒,而司馬懿又在上一個階段的戰事當中多多少少的展現了自己的能力,再加上司馬懿在北域的經歷,也就自然獲得了霍奴等人的尊重。
司馬懿帶著的兵馬并不多,只有兩千五百人左右,騎兵步卒各占一半。
撤離軍營,一部分的原因確實是如同曹洪所料的那樣,火器消耗得七七八八,若是持續作戰下去,就陷入了純粹的肉搏,鐵血的消耗,另外一方面則是傷兵增加,司馬懿不得不分出了一部分照料傷兵,而這就會使得原本兵力相對較少的司馬懿處于更加劣勢的境地。
在多方面考慮之下,司馬懿讓人先將傷兵送往蒲坂縣城,自己則是帶著霍奴隱藏在了東坡山的廢村之中…
你們也都看到了,曹軍來過這里…司馬懿笑著,指點著前面不遠處的一處痕跡,所以這里就是安全的…
這其實是一個燈下黑。
雖然說還是具備一定的危險性,但是在短時間內,曹軍在沒有將心思轉移到東坡山這里來之前,這里就是安全的。
霍奴也是笑著說道:跟著參軍作戰,就是痛快!
司馬懿問了霍奴兵卒修整的情況,然后說道:生火做飯的時候都要小心些,用布幔遮擋住,別走了光…
霍奴拱手應答,請參軍放心。
司馬點點頭。
山上風大,夜風吹來呼呼作響。
霍奴在一旁問道,參軍,我們在這里,還要等多久?
司馬懿笑了笑說道:快了…就等營中火起…
小部隊有小部隊的劣勢,但是同樣也有其優勢,尤其是在其統領的兵卒是相對精銳的時候。
司馬懿如今漸漸的也能夠明白了斐潛的整體的策略,對于盡可能保存精銳戰力也更加的認同。
大部隊雖然人多勢眾,但是真正想要調動起來是非常困難的。
人一多,事情就雜。
就拿最為簡單的集結來說,有的人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就肯定會有一些人不是忘了這個,就是忘了那個,甚至還想要去拉個屎什么的…
就算是經過訓練的兵卒,也是要傳令兵跑到舌頭都吐出來,要旗幟應號,要金鼓轟鳴,要各部運動,稍微差錯一點指揮的經驗,部隊里面的兵卒調動的時候,前腳就會踩上后腳跟,敵人都沒過來,自己先亂成一團。
小部隊么,就有這方面的好處了,靈活。
尤其是在當下這樣的情況,不管是集結,進攻,亦或是撤離,都能夠在非常短的時間之內完成行動。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用了120hz刷新率的,再去看30hz的,就會明顯感覺似乎跟不上手了…
殺啊!
張熹帶著兵卒,沖向了司馬懿原本的軍營。
雖然張熹已經接到了斥候的回報,說是軍營里面并沒有兵卒,但是張熹依舊高呼著,似乎要將隱藏在黑暗之中的驃騎人馬嚇出來。
亦或是給自己壯膽?
張熹真心覺得這個空空蕩蕩的軍營,就像是一個張大了嘴的野獸,就等著他們將自己送上嘴邊了。
前方的曹軍兵卒很快的沖進了營地之中。
沒有人!
都跑了!跑了!
這是什么?
別搶!這是俺的!
張熹聽著營地之中發出來的嘈雜聲響,然后心頭一松。
果真沒有埋伏?
張熹提著刀,在空中晃了兩下,然后四下看了看。
夜色混沌,寒風呼嘯。
要不是曹洪催得急,張熹必然是覺得白天再來會更好一些,但是…
沒辦法,打工人就是只能聽領導的話,即便是領導的話像是放屁。
呸!張熹吐了一口唾沫,覺得自己膽氣似乎又回來了一些,將戰刀重新插回刀鞘里面去,來人啊,給將軍報信!就說我們拿下了敵軍軍營!
唯!張熹身后,有傳令兵大聲應答著,然后有些興高采烈的離去。
張熹看著傳令兵遠去,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些莫名的滋味。
什么時候開始,竟然連占據一個空營地,都是一件值得專門報信,值得開心的事情了?
要是早那么幾年,曹軍打下袁氏一個空營地,也會這樣專門派人去稟報一聲么?
這些年來,究竟是怎么了?
張熹想不太明白,但是他覺得當下的局面,似乎并不能算是多好。
校尉,我們現在還要做什么?曹軍兵卒問道。
張熹環視一圈,發現四周依舊是黑漆漆的一片,也沒有什么其他異常,便是說道:就在營中休整一夜,明日再進發蒲坂縣!
雖然曹洪一再強調要讓張熹去追咬司馬懿的屁股,但是上頭的命令是命令,下頭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了?這天氣白天都是夠嗆,還連夜進軍?不要命了?
張熹覺得能拿下軍營來,已經是可以給與曹洪一個交待了,至于進軍蒲坂縣城,張熹覺得自己還沒有那么大的臉,還不如在這個營地里面好好歇息一下。
至少這也是個遮風避寒的地方。
曹洪接到了張熹的回報,頓時皺了皺眉頭。
在他看來,現在營地不是關鍵,拿下了一個空營地也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只有尾追著司馬懿,進而取得了蒲坂縣城,才能算是一個不錯的戰績,在那個時候才能稍微松口氣。
司馬懿必須死!
蒲坂津必須拿下來!
這個目標高么?
一點都不高。
至少曹洪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因為曹洪知道,只有他在這里吸引了足夠多的注意力,曹操那邊才能有更大的活動空間…
相比較于曹操的目標來說,曹洪當下的階段性目標,自然是不高的。
這就像是后世公司,每年都喜歡定下一個非常宏偉的高目標,然后將目標一層層的分解下去,得出了一個這個目標一點都不高的結論,就像是平均工資一樣,人人到位,人人有責,似乎很合理,其實很狗屁。因為這樣的公司,其高層都是貪婪的,只會一味的追求利潤,根本不在意其手下的死活,甚至在這些高層的心中,這些手下就是消耗品,用壞了大不了換一個。
曹洪也是這么想的。
張熹雖然不錯,也很好用,但是為什么不能再逼一逼,再壓一壓,再苦一苦,再撐一撐呢?
因此曹洪很不客氣的就派遣了自己的親衛,前往張熹之處,帶去曹洪的勉勵。
曹洪表示,勤奮是成功的基石,張熹的每一份付出都將為未來曹軍的輝煌打下堅實的基礎。同時強調每一個偉大的成就都源自不懈的努力,希望張熹在追逐勝利的道路上勇往直前,把潛力和壓力都轉化為持續的動力,奮斗不止,才能不斷超越自我。作為曹軍重要的一員,雖然張熹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未來的路還很長,所以需要不斷挑戰自己,才能取得更大的成功…
簡單來說,就是睡你麻痹,起來干活!
張熹接到了曹洪新的指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不吸這么一口氣,他害怕有什么東西,或是什么話會涌出來。
他是老將,他知道在黑夜里面進軍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而且現在都快要天亮了,尤其兵卒才剛剛休息下來…
雖然張熹不懂得什么是血壓,也不知道什么是內分泌激素,但是他清楚這個滋味不好受。
老曹同學自己都不喜歡他睡覺的時候被吵醒,還拿了刀劍在身邊威脅旁人,那么輪到普通小兵,就無所謂了?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再有一兩個時辰就天亮了…
這是將軍的命令。
我們兒郎才剛剛睡下,現在叫起來,體力身體都補充不…
張校尉是要抗命?
沒有,沒有…我只是想說…
先執行,執行了之后,你再去想。
…張熹張了張嘴,但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還能怎么辦?
在曹洪護衛死死的盯著的情況下,張熹也就只能擺擺手,下令讓人叫床…
哦,叫人起床。
營地之內頓時就紛亂起來,各種叫罵聲不絕于耳。
另外一邊,正在往營地里面摸過去的驃騎斥候卻被營地里面驟然而起的聲浪嚇了一跳。
這…這是怎么了?我們被發現了?受命在軍營這里,伺機放火的斥候隊率頓時全身一僵,半響不敢動。
僅憑他這點人馬,自然是攻不下營地的,但他們本就不是去攻打營地的。
自隊率以下,每個人都背著一捆干草,干草中混了一些砒霜、硫磺、巴豆等物,又加上了一些火油,若是一旦燒起來,簡直就是毒煙滾滾。
隊率只需要潛伏到了營地邊上,然后將干草擲入其中,再以火箭將其點燃,便可制造出大量的曹軍傷兵…
沒錯,傷兵。
這種燃燒產生的毒煙,如果不是在一個密閉的環境當中,比如兩頭都被封堵起來的山谷,那么實際上的效果是要打一個很大折扣的。畢竟曹軍兵卒也不是傻子,本能的會逃跑,所以大多數曹軍兵應該都不會被毒煙毒死,只會產生出大量或輕或重的傷兵。
當然,也會有少部分人倒霉。
司馬懿沒有在營地之內做什么手腳。
曹軍現在已經很是精明了,在進入營地之前都會仔細搜尋一番,對于任何有疑點的地方都不放過,如果司馬懿在營地之內留著火油或是什么其他東西,說不得曹軍就會放棄在營地之內休息。
正是因為曹軍兵卒里里外外仔細檢查過營地,沒有發現異常,這些曹軍兵卒才會待在營地里面,而不是另外去尋找休息的地方…
有什么地方會比檢查過的地點更安全?
但又有誰能知道,其實燈下黑才最為可怕?
而且司馬懿針對的,還不僅僅是殺傷曹軍兵卒,而是為了殺傷了曹軍兵卒之后的那些后續演變。
在當前的情況下,曹軍有心思好好照顧傷兵么?
還是會習慣性的選擇往外輸送人才?
雖然說在大多數情況下,被畢業的這些人才也不能做出多少反抗,但是人心畢竟都是肉長的,是有情感的動物,在經歷了一系列的結構優化,放棄了平庸,走向靈活就業,而且還帶著一身傷痛的時候…
曹操,或是山東一方,最大的憑依是什么?
是科技還是經濟?
顯然都不是,是人口。
而當曹軍之中的這個唯一可以稱道的優勢,開始成為了某些高層的負擔,然后在授意之下開展自發自愿的獻身之后,在山東之中剩下的人還會對于這樣的高層人士保持著崇拜,或是熱情?
因此司馬懿的策略也就顯現了出來,他瞄上的,不僅僅是殺幾名的曹軍兵卒,更重要的是利用曹洪被激怒之后產生出來的憤怒焦躁的情緒,然后找機會侵蝕曹氏當下唯一的根基。
如果這一條根基也爛了,那么將來再進軍山東,就可以事半功倍。
三更時分,驃騎斥候隊率好不容易才帶人鉆出了藏身的地洞,往營地摸來,結果到了半途上就聽聞了營地里面忽然喧囂吵鬧起來…
他們不敢大聲喘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營地內外的曹軍兵卒。
片刻之后,他們發現曹軍兵卒根本不像是要出動的模樣,好像是因為什么事情發生了營嘯?
以至于在營地之外游弋巡查的值守兵卒,都被吸引了回去。
驃騎斥候隊率覺得有機可乘,便是帶著人繼續往前摸。
在營地之內紛亂的聲浪掩護之下,隊率往前行進的動靜根本就沒有曹軍兵卒察覺。
曹軍營地之內,紛亂不休。
原本應該是在短時間內集結完畢的部隊,一盞茶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半個時辰過去了,依舊沒能集結起來…
正在曹洪的護衛有些按捺不住情緒,想要發怒呵斥的時候,忽然有些東西被扔進了營地之內,旋即就有火箭被亂射了進來。
正常來說,如果在黑暗之中點燃引火的火鐮等物,必然是帶著一定風險的,有可能會被營地上面哨塔的衛兵發現。可是奈何這個時候連哨塔上的衛兵都下來,在營地之中集結,所以這唯一的破綻,也無形當中消弭了。
嗖嗖嗖的箭矢,帶著呼嘯,帶著火焰落下。
有的火箭射到了地上,閃爍幾下火光就心有不甘的熄滅了,也有一些射到了曹軍的身上,點燃了曹軍兵卒的衣物,但更為要命的是那些射在了被拋進來的干草球上的那些火箭…
一觸到火油,那一團火燃得極快,瞬間就升騰而起!
火焰和濃煙同時升騰而起,混雜在驚恐的尖叫之中!
燃燒產生的大量有毒氣體開始擴散,不少曹軍兵卒在叫喊之中便是咳嗽,流涕,捂著鼻眼四下亂撞!
越來越多的火頭升騰而起,濃煙覆蓋在了營地之中。
慘叫聲更為凄厲。
是毒煙…咳咳咳…毒煙…張熹臉色猙獰,痛苦的叫著。他沒想到司馬懿的陷阱不是在營地之內,而是來自于營地之外。
看著部下被毒煙籠罩,他急急的叫著,指引著,想要讓曹軍兵卒跟著他往外沖,但是在混亂的黑夜里面,火光被濃煙遮蔽,想要讓這些兵卒看清楚他們要跟著誰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曹軍兵卒只是本能的跟著前面,或是左右的人在跑。
如果碰巧領頭的人是正確的,他們就多半可以逃離毒煙的籠罩范圍,在呼吸一陣新鮮干凈的空氣之后,就可以恢復正常,但是如果他們不幸的跑錯了方向,吸入了更多的有毒的濃煙…
張熹喊了幾聲,卻吸進去了更多濃煙,咳嗽起來漲得臉色通紅。
他努力的拉扯著身邊亂竄的曹軍兵卒,試圖將他們帶往正確的方向。
可是他發現才拉了一名曹軍兵卒往營門跑了幾步,又眼睜睜的看見那個家伙被迎面的濃煙一逼,又拐到了錯誤的方向上去,頓時就覺得心力交瘁…
為什么不走這邊?
這明明是正確的方向,明明是正確的事情,為什么不能堅持,偏偏就要拐一下?
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太過于疲憊,也或許是因為毒煙的影響,張熹他忽然覺得…
好累啊…
有什么意思呢?
這仗不停地打、不停地打…
從中平年間就開始打,一直打、一直在打,打到現在,跟他同齡的朋友大半都已經死去了,有的連尸骨都只能留在荒野之上,連一個葬身之地都沒有…
他最開始投身軍伍,是為了什么呢?
平定天下?
為了大漢的中興大業而努力?
他沒有那么宏大的理想,也沒有那么大的野心。
那么是為了升官發財?
老婆孩子熱炕頭?
可是現在他依舊是個可以被人呼來喝去,甚至連一名護衛都能朝著他吹胡子瞪眼…
而且也沒有錢財,沒有妻兒,沒有成家,沒有孩子。
他娘臨終希望他能做的事情,他一件都沒有做到。
他想要做正確的事情,走正確的方向,可是偏偏又是這么一拐…
現如今說話不能說,正確的事情不能做,到了當下連喘氣都不能喘!
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憋不住了。
他想要呼吸,想要痛痛快快的呼吸,想要大笑,想要大哭,想要將所有的不如意,不舒暢,不痛快都喊出來,都叫出來…
憋不住了…
他吸了一口氣,卻嗆得臉皮越發的通紅。
咳咳咳咳…張熹咳嗽著,撕心裂肺,娘啊,兒不孝啊…咳咳,不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