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陽池。
這是一個寒冷且混沌的早晨。
如果不是人類本身自我對于時辰的判斷,很難單憑著眼前的昏暗天色,將當下早晨和黃昏相互區分開來。
天空之中淺灰和深灰的云層,覆蓋了所有的視野。
原本是水洼之處,現在也基本上被凍成了堅冰。
如果是夏秋之際,這里的景色是非常美麗的。漢代長期溫暖的氣候使得張陽池這個內陸湖泊,會像是一個巨大的鏡子一樣,將周邊的山巒樹林,以及天空一起映照其中。
在之前的時光里,湖泊淡淡的漣漪,在陽光之下閃爍著點點的華光,就像是無數精靈在湖中翩翩起舞。
而現在么,翩翩起舞的是尖牙利嘴的雪花精靈,看起來也像是夏日湖面上的晶瑩剔透,但是腹黑得會偷偷撕扯人的臉皮,讓裸露在外的耳朵手指長出凍瘡。
如果說夏日的張陽池是美麗且充滿了生機的,那么當下的張陽池就是充滿了殺機。
在前往張陽池方向的原野上,驃騎騎兵奔馳往來,與曹軍的斥候追逐廝殺。
雪花紛飛之下,他們在曠野之中四處奔跑,在各處凋零的灌木樹叢,以及廢棄的村寨殘骸之中,相互搏殺,雖然這些斥候的人數并不算多,但是廝殺起來卻一點都不含糊。
埋伏,反埋伏,偷襲,反偷襲。
似乎在每一個角落里面上演。
博弈到了后面,似乎在虛空之中,都會有斥候隨時冒出來一般。
整體上來說,曹軍斥候是虧一些的,但是曹軍斥候人多,他們甚至開始用步卒結合騎兵開始向前推進,清剿驃騎的純騎兵斥候。
這種不求快,但求穩的戰術,讓司馬懿手下的斥候有些吃虧,但是同樣的曹軍的折損也同樣很大。這種折損,有很多并不是直接肉搏傷亡的折損,而是因為嚴寒帶來的問題。
當然,在此時此刻,曹軍上下依舊覺得,死一些人,算不了什么問題…
畢竟,山東,人多,有的就是人。
這是華夏千古以來,山東統治階級的認知。
根深蒂固。
曹洪對付驃騎的騎兵已經有了一些的經驗,不到萬不得已,手中有限的騎兵是絕對不與驃騎騎兵正面對沖的,僅能以小股騎兵牽制驃騎騎兵陣列的兩翼,然后以步卒消耗驃騎騎兵,再尋機突擊薄弱的側翼。
曹洪知道司馬懿是想要以騎兵騷擾,使得曹軍無法在比較靠近張陽池的地方扎營,迫使得曹軍在交戰的時候必須走更遠的路。曹洪當然希望離戰場更近一些,那樣能節省士兵的體力,所以他必須反過來持續推進,頂著壓力往張陽池進軍。
跟在曹洪身后的部將張熹往前幾步,在曹洪身側低聲說道:斥候回報,發現一股八百人左右的驃騎騎兵,似乎在往此處而來,據說打著的將旗是「司馬」二字。
「司馬」…曹洪咬著牙念叨著,這畜生想要來做什么?因為曹洪是咬牙說的,所以聽起來更像是死馬,或是其他的什么詞。
要來偷襲我們?不過只有八百人…張熹也是皺眉,不能理解,八百人就想要沖我步陣,真當他們是鐵打的不成?
曹洪冷笑了兩聲,說不得他們真以為騎兵便是無所不能。
曹洪還真想要讓其主動來攻,畢竟曹洪相信步卒組陣之后就足以抗衡騎兵。
過了片刻,曹洪問道:主公之處,可有回信?
張熹搖頭。
曹洪回頭望去,視野之中便是細細的飛雪,他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明日最好別下雪…
在中條山山道口。
這里同樣也在修建曹軍營地。
在山道口之外五里,曹軍兵陣已經是列陣完畢,在風雪之中警惕的查看著四周。
時不時有曹軍的騎兵在往來奔馳,或是傳遞號令,或是在偵測周邊的情況。
在兵營沒有搭建完備之前,左右側翼各自配屬三千人,形成一個攻守兼備的兵陣,既能以正規的密集陣列抵御和驅逐敵方騎兵,也能依靠自己后方的遠程火力驅逐那些企圖占便宜的游騎。
在兩翼陣列后方,便是從山道口不斷涌動而出的曹軍兵卒。負責規劃營地范圍的小吏帶著令旗,在道路和空地上做著標識。各營的先遣人員根據這些立標旗位,指引同隊列的人馬下營。
曹操依托中條山,擺出了一個梅花大營的架勢。
這種梅花大營,也叫做六出大營,大概是因為這種營地有六條主要通道,像是一朵綻放的梅花,各個分營地和主營地之間都可以相互支持和聯系而得名。
中軍作為主營地,左右軍和左右虞侯軍各自分立三營,中軍位于中央,而六軍分布四周,這種營地繁瑣,但是能夠靈活的應對不同的戰場需求。
曹操自然就是在中央營地之中,修建得宛如將山東的泰山搬到了此處。高高挑起的三軍司令的旗幟在風中飄揚。營地四周用木墻和壕溝勾勒出來的線條在不斷的延伸。
左右兩翼,各有分營呼應中軍,相互獨立又緊密相連。營地內部的兵卒帳篷整齊排列,偶爾傳來兵鐵碰撞的聲響。巡弋的隊列圍繞著營地緩緩轉動。
炊煙升起,和天上的云層連接在了一起。
整個大營之中,曹軍兵卒有條不紊的在運作著,或是加固營地,或是整理物資,或是在寒風之中操練,或是加固自家的帳篷。
曹操似乎擺出了一副要徹底轉向河東戰場的架勢,并且不遺余力的展示著自己的優勢。
我大山東,就是人多,就算是耗也能耗死驃騎!
儀仗人多的戰術,真的就能一直奏效么?
如今雖說風雪稍微小了些,但是想要在這種天氣之下高強度的作戰,無疑是比較困難的。
所以曹操大張旗鼓的修建營地,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曹操到了中軍營地之后,便是特意到了雪地里面查看了一下。雪層還不算深,至少對行軍沒有多少影響,他隨即登上高臺觀察,隱隱能夠看到外圍有人馬在晃動。
郭嘉也登上了高臺。
還沒發現?曹操沒回頭,便是直接問道。
上一次斥候回報,并未見到大量驃騎人馬。郭嘉說道,經斥候偵測,河東兵馬是沿蒲坂,解縣,皮縣布防,以安邑為后勤集結之地,計有近萬人馬…不過都是普通河東兵馬…而且并未在各縣發現火炮…
火炮。曹操點了點頭,然后停頓了片刻,微微皺眉,驃騎…究竟在不在河東?他竟不來攻?
郭嘉搖了搖頭說道,抓了幾個活口,口供不一,或說是有,或說沒有,暫時難以確定。
曹操思索了一下,傳令各營,加快速度,務必在入夜前建設好營地…嗯,還有嚴防驃騎軍夜襲…此外,若是雪停了,無論何時都應立即叫醒某…
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是曹操覺得斐潛就在河東。
也只能在河東。
下雪天還更得勁了?這群山東的瘋狗子…
一名驃騎騎兵,罵罵咧咧。
在張陽池曹軍營地西面不遠處,一桿三色戰旗矗立在風雪之中。旗幟之下是司馬懿帶著人馬抵達了這里,遠遠的眺望著曹洪正在修建的營地。
曹洪的營地中規中矩。雖然說曹洪可能實力不如原本歷史上那么強,但畢竟多年戰事,基本功還是不會多差。
不過司馬懿如今倒是比歷史上更早的顯露出了鋒芒來。
三國演義之中,很多人因為司馬懿和諸葛亮對抗,才對于司馬懿有所認知,而實際上在曹魏集團之中,在曹操麾下的初期,司馬懿幾乎都是隱形人,不怎么露面的。
一方面是曹操性格多疑,這導致曹操對于那些能力較強,但是忠心一般的人持有戒心。另外一方面是當時曹操身邊還有許多才華橫溢、謀略出眾的人物,他們的能力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了司馬懿。所以司馬懿是熬到了其他人或老或死了,才冒出頭來。
現如今,司馬懿有了更大的舞臺,他不需要忍,也不需要熬,他只是需要將自己的能力完全展示出來,證明自己不僅能當好一個后勤的文吏,也能做好一個前線的統領。
嗯,只是統領而已。
司馬懿是有自知之明的。
其實并沒有曹洪所想的那么復雜,司馬懿是來親自查看軍情的,之所以帶著八百騎,不是為了沖擊或是偷襲曹洪,而僅僅只是…
怕死。
畢竟之前斥候戰打得那么激烈…
司馬懿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遞給了在身邊的軍侯。
一愣,連忙接過了望遠鏡,細細查看起來。
看出什么來了沒有?司馬懿指著遠處曹洪正在搭建前進營地的兵卒,對著霍奴說道。
霍奴是幽州人,一臉的大胡子,密密麻麻就像是頭發從頭頂一直長到了下巴上。一看就是知道他是有一些的胡人血統…
這么說來,滿臉大胡子的張三爺是不是…
(張三爺暴怒,老子是純的!馬猴休走,吃俺一矛!)
幽州原本就是邊疆之地,苦寒之所,加上從劉虞死后,就再也沒有清凈過。
先是袁紹和公孫瓚的大戰,后來又是胡人的侵擾,再往后曹軍統御了幽州,可是又和驃騎軍發生了不少的摩擦。幽州周邊的土地,原本就比冀州和豫州難耕作一些,結果在連年征戰,抓捕壯丁的情況下,使得幽州的人口持續下降,耕地很多都拋荒了。
因此幽州的人很多都遷移到了其他的地方,有去山東的,自然也有不少來關中的。
霍奴么,和張三爺不同,他主要是沒遇到劉大耳。他之前在幽州過得日子并不好,看他的名字就能知道,能明白他在幽州的時候,地位并不高,否則也不會以奴為名了。
小名除外。畢竟小名有很多就像是狗剩狗蛋一樣,但是大名也叫做狗蛋狗剩的話…
到了關中之后,霍奴就投了軍。
將軍,你這是…問我?霍奴有些不確定。
司馬懿笑了笑,我還不是將軍…只是參軍…我是問你,你看出曹軍的問題了沒有?
驚!司馬懿好為人師?
其實并不是,而是司馬懿在這一次的河東之旅當中,發現他手下可以用的人實在是太少。
司馬家的私兵確實不錯,有很強的忠誠,但是光有忠誠是沒有用的,和驃騎之下經過正兒八經訓練的兵卒軍校相比較,還是差了不少,所以司馬懿更想要結一些善緣,說不一定會在什么時候用上。遇到愿意學習上進的,便是隨口指點幾句,既不會費多少氣力,也可以得到一些好印象,何樂不為之?
霍奴聽了,連忙轉頭,繼續舉著望遠鏡,努力觀察起來。
片刻之后霍奴似乎看出了一點什么,放下了望遠鏡,然后抬頭看了看天色,帶了一些遲疑對著司馬懿說道:看起來似乎…慢了一些…
沒錯,慢了。司馬懿點頭,伸手拿回了望遠鏡,又是盯著遠處的曹洪營地看。
這種天氣,一般來說只能是行軍半天,然后就要在下午時分開始扎營,否則等夜晚降臨,兵卒就無法在營地之內好好休息。
可是,曹洪慢了,很明顯的。
霍奴叭咂了一下嘴,這樣速度,到了晚上估計也扎不好營地…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
司馬懿依舊是笑,然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曹洪營地之中,張熹也是在笑。
只不過是在偷偷摸摸的苦笑。
不敢在曹洪面前的苦笑。
和張熹平常比較交好的一名軍校湊到了張熹邊上,低聲問道:曹將軍…怎么了?
沒什么。張熹嘆了口氣。
那軍校不由得愣了一下,我問得曹將軍如何,你嘆什么氣?
張熹搖頭苦笑低聲道,我也不瞞你…你當年也是和驃騎軍戰過的…現在我們就鉆到了驃騎軍肚子里面來了,周邊…
張熹努力的朝著四周探望了一下,可是飛雪漫漫,什么都沒能看到,說不得這驃騎軍就到了周邊…而我們現在營地還搭建不起來…你說,我不嘆氣,還能笑得出來不成?
那軍校偷偷指了指曹洪的背影,那曹將軍…
曹將軍…將軍和這里的守軍統領有仇…張熹低聲說道。
曹將軍有仇,但是我們和將軍沒仇啊…那軍校嘀咕著,這種天氣…還要設伏,怕是驃騎人馬沒來,我們自個兒就凍死了,都不用驃騎人馬動手…
噓!你小心些!張熹點了點那軍校,這可是亂軍之言。
那軍校也是嘆了口氣,過了片刻,低聲說道,這種天氣啊,就算是能打敗驃騎軍…恐怕我們自己都要死不少人…這一仗打下來,即便是贏了,又贏了些什么?若是驃騎人馬一跑,我們又沒有足夠的戰馬,追都追不上…
嗯…張熹沉默著,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根本回答不了。
部將啊,給個痛快話…你說這一次,我們贏面是多少?那軍校扯了扯張熹的袖子,問道。
張熹扭頭看了看那軍校,又左右瞧了瞧,這個…我怎么知道?
你就說個大概,猜測一下…
張熹搖頭,不好說,不好說啊…去干活吧,別嘀咕了,小心曹將軍見了,大家都倒霉…
那軍校無奈,略帶沮喪的走了。
張熹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的呼出。
白煙很快消散在風中,就像是消散的希望。
曹軍中低層的兵卒,并非真的就是無情無義無血肉無所畏懼的戰爭機器,他們一樣會感覺到了時代的變化,局勢的險峻。作為和驃騎軍有過交手的曹軍中低層兵卒來說,他們在面對驃騎軍的時候,早就沒有了當年縱橫豫冀的自信。
這種自信或許平常的時候看不出來,但是在某些時刻卻很是關鍵。
傍晚時分,雙方的斥候,在曠野之中進行了小規模的斥候戰。雙方都努力的阻止對方偵查,但是實際上曹軍斥候這一方是完敗。
因為曹軍沒有望遠鏡。
在這種天氣,沒有望遠鏡的加持,視野其實是被壓制得很差的。曹軍斥候以為他們成功的攔阻了驃騎騎兵的窺視,但是實際上只是曹軍斥候單方面的以為他們成功了。
曹軍斥候往來回報,表示說沒有發現司馬懿的部隊。
曹洪聽了,不置可否。
沒錯,在聽聞說有司馬懿的動向之后,曹洪不知道是作為戰將的第六感,還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覺得司馬懿就在他左近,一直都在窺視著他。
即便是曹軍斥候上報說沒有發現…
沒有發現,不代表真的沒有。
曹洪堅信著。
除了對于司馬懿的痛恨之外,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曹洪明白,在這樣的天氣之下,發動攻擊的一方,將承受更多的風險。
比如他如果要進攻在張陽池的守軍部隊,那么他不僅是要白天從營地里面出發,頂著風踩著雪,跋涉二十里至三十里進行進攻,如果攻擊順利的話,一切都好說,但是如果一旦攻擊無果,那么他就要在天黑前再走二三十里回到自己的營地。
而且,還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就是驃騎是以騎兵為主的部隊。所以在曹洪進軍或是撤軍的過程當中,還必須小心驃騎人馬隨時會撲殺出來…
堅硬的土地,使得曹軍難以挖掘壕溝架設營地。
營地的防御體系也自然簡陋了不少。
相對于曹軍來說,驃騎軍依托本土縣城進行防御,所需的木料和物資就會寬裕不少,而曹軍只能是現場伐木,辛苦勞作。
所以,曹洪想要一勞永逸。
如果能夠…
可是曹洪萬萬沒想到,他在晚上的時候,確實等來了司馬懿的部隊偷襲,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司馬懿的偷襲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