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曹軍就已經將緊趕慢趕制造出來的攻城器械推到了陣前,然后沿著丹水官道,攻打武關關隘。
早些年的大漢老將都已經凋零,而新生代之中,沒有誰是天生將才,也沒有誰在三國這場大亂之前,還在家中的時候就已經是經驗豐富,無師自通。
曹仁自然就是如此。
他年少的時候只是喜歡弓馬,并沒有什么橋頭上的老頭朝他丟鞋子,所以他的所有的軍事經驗,都是在實戰當中一點點的積攢起來的。
因此在攻打武關關隘的時候,曹仁展現出來的態度就有一些曖昧。
正常來說,硬打關隘并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畢竟守軍占著地利,堵在山道之中,接下來就是一板一眼的攻城戰,要么將對方堆死,要么將自己累垮,并沒有太多作戰技巧的地方,甚至可以說與將領個人的指揮能力沒有什么太多的關聯,而在于其他的因素更大一些,比如雙方的地勢高下、兵力多少、糧草儲備、天氣變化等無數因素。
這些雜七雜八的因素,甚至有可能比曹仁個人能力更能影響整個的戰局…
曹仁會守城,當然也會攻城。
如果給曹仁充足的兵力,攻下武關只是一個時間上的問題。
可問題就是時間。
如果時間拖得太長,那么攻武關就失去了意義。
曹仁派遣牛金繞后,迂回包抄,潛入山間,無疑是行險之策,但目的就是為了減少在武關上消耗過多的時間。
否則就算是曹仁在這里攻下了武關,但是曹操卻兵敗潼關,那么他取得了成功又有什么意義?亦或是他拖得時間太長,關中的援兵抵達,然后還要繼續打商縣,上洛,峣關,藍田等等,他就算是渾身是鐵,能打出幾根釘來?
所以,就算是明知道這計策有風險,曹仁也不得不試之。
重點是時間。
一枚石彈砸中了正在山道中推著攻城器械的民夫隊列里,將一個倒霉鬼砸碾得宛如一灘肉泥一樣,就像是肉丸子掉在地上然后被狠狠的踩了一腳,鮮紅的血肉噴濺而開…
啊啊啊啊啊…
民夫一陣慌亂。
在那個倒霉鬼身邊的民夫被噴濺一臉血肉,便是捂著那些血肉,放聲尖叫。
后陣督戰的曹軍兵卒一箭射去,頓時就將那個失魂尖叫的民夫當場射死。
不許亂叫,不許拖延!繼續前進!
曹軍的隊伍漸漸的安靜下來,繼續進行。
其實誰都清楚,踏上了這條山道,就有死亡的威脅,心理上是有些準備的,但是畢竟之前那人實在是死得太慘烈了些…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的也就麻木了。
從武關之上,尤其是武關山峰側翼投石車陣地砸來的石彈陸續增多,不管是曹軍兵卒還是民夫,都幾乎是踩踏著血漿和木屑,往前推進。
一枚又是一枚的石彈砸落下來。
當然,投石車的準頭大多數都不怎么樣,有的甚至是越過隊列的頭頂,高高的落入山間;也有的是轟然一聲砸在石壁上,然后碎石如同冰雹一般噗噗落下。
但死的人,砸壞的器械,漸漸的多了起來。
死傷的數字,在不斷的往上增加。
曹仁的臉色,依舊是平靜如水。
將軍,這么打也太虧了…曹真嘆息道。
不然呢?曹仁說道,語調平靜,這守軍占著地利,又是架設了石砲,難不成還能讓守軍不用了?等我軍石砲架起來,也砸他們就是了。
曹真愣了一下。
曹仁一句都沒有提及傷亡,似乎現在死去的都不是人命,就僅僅是賬面上的平均數值而已。
山東之地最喜歡的就是平均數,朝堂之上不管什么都喜歡含糊的概述,從來不肯明確的表示這平均數究竟是怎么一個平均法,比如當下死傷數目雖然多,但是整個大軍一平均,不就是個零頭么?
但是誰又能知道,死的絕大多數都是最底層的荊襄籍貫的人?
如果將那些最底層的民夫拉出來單獨統計,那么呈現出來的數據一定是非常驚人的…
只不過一平均,大家都無所謂了。
這是呆仗,沒有什么花樣…曹仁目光望著遠處的武關,就只能看牛校尉能不能拉扯出點縫隙來…來人!傳令,全力攻城!膽怯后退者,斬!
將軍有令!全力攻城,后撤者斬!!
殺啊…
曹軍頂著石彈,在武關關隘之下也立住了陣腳,然后開始向武關關隘上反擊。
轟!!
一枚石彈砸在了武關城垛上,碎石和碎磚四處亂飛。
曹軍也同樣架起了投石車,在山道土坡的掩護之下,從土坡后面朝著武關城墻攻擊。反正城墻那么大,只要一個大概的方向和位置就行,準頭似乎看起來反而會比武關的投石車更好…
城頭上,廖化大喝一聲,放箭!
箭矢如雨一般,呼嘯而下。
然后曹軍的弓箭手的反擊也很快回射而來。
只不過武關之前的山道就那么點寬度,雖然算是能通過車馬,但是要擺開陣列,還是太過于窘迫狹窄,曹軍的弓箭手也擺不開一個龐大的陣列,只能零星的這邊一點,那邊一點的進行反擊,所以射擊到了關隘之上的箭矢,其實也不會很多。
石頭,箭矢,血肉,木屑。
廖化掃視著戰場,冷靜的調配著兵卒。
他沒有一口氣讓所有的守軍都上城墻,而是謹慎的使用著手頭上的資源。
和曹仁一樣,廖化也不是出生在軍將世家之中,他所有的軍事經驗,都來自于講武堂。他內心當中自然是有些緊張,但是更多的是興奮。不是因為他嗜血,而是他覺得自己這么多年些學習講武堂的邸報,現在有了一個極佳的實踐場所。
之前荊州之戰只是小試牛刀,現在才是大場面!
觀察敵軍的動向,推測敵將的意圖,然后再加針對,或是防御,或是反擊,或是躲避…
而且同時需要關注自己這一方的兵卒將校情況,或是調配,或是激勵,或是嚴令,這一切在講武堂邸報當中都沒有詳細表示,具體規定,只能是自己根據學來的知識靈活運用。
相對于曹仁來說,廖化自然算是初學者,但是廖化他已經學了很多年了,現在則是學以致用的時間。他就像是一個爪牙初成的乳虎,已經迫不及待的準備品嘗血肉。
武關上下,殺機彌漫。
商縣城內。
武關激戰的消息也傳到了商縣,一時之間人心都有些浮動起來。
于是,在商縣黑夜之中,暗藏著殺雞…
在很多時候,人是處于無序狀態的,就像是猴子,而想要讓猴子們聽話,有兩種方式,一個是槍打出頭猴,另外一個辦法就是殺雞儆猴。雖然說兩種方法都有人用,但是大多數的時候,人們喜歡采用第二種方法,也就是殺雞儆猴。
為什么猴子犯錯,卻要殺了雞?
這就像是明明大漢有那么多的貪官污吏,卻是抓了個小嘍啰殺一殺…
從經濟學的成本收益來看,猴子不聽話的收益遠遠高過他選擇聽話的收益,如果想把猴子的行為模式改變過來,需要付出非常高的成本。
而相對來說,雞大體上算是處于中下層地位,殺起來也不費勁,所以就經常會出現抓猴子抓不住,卻抓了一只雞來殺的局面了。
那么問題來了,殺了雞,猴子真的就會怕么?
那一只被殺的雞,是真的犯了錯該殺,亦或是僅僅為了殺而殺?
當給猴子看著殺了雞,那么接下來又有誰保證猴子不是學乖,而是學會了殺雞?
蔣干原本想要殺雞。
他覺得那只雞就是商縣主事。
可是蔣干萬萬沒想到,他自己卻變成了雞。
蔣干低著頭,看著胸口處的箭矢,汩汩而流的鮮血染紅了衣裳,在燈火的映照之下,不是鮮紅的,反而呈現出黑色來,臉上的表情有些茫然,有些困惑,就像是在思索著自己為什么會落得這般的下場,亦或是在疑惑為什么自己流出來的鮮血,看起來是黑的?
在沖突爆發之前,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很平靜。
血腥味沒能傳遞得那么遠。
慘叫聲也被山路山巒隔絕在商縣之外。
蔣干手下也紛紛滲透到了那些滯留在商縣的民夫之中,開始煽動…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很順利,都是按照計劃在進行。
但是…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產生了變化呢?
蔣干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是已經晚了。
是了,從煽動民夫的那個時候,或許就已經開始產生了變化了。
不一樣啊,不一樣了啊!
蔣干看著站在遠處的那些民夫,忽然感覺自己就是那只被殺的雞…
他想明白了。
錯了,錯了…
雖然說關中的民夫和山東的民夫一樣,對于那些雞毛蒜皮的利益同樣舍不得,也會被各種說辭搞昏了頭,被挑起了情緒支配著,嗷嗷叫著打成一片,但是蔣干等人忘記了一件事情,和山東民夫所不一樣的是…
關中對于律法的宣傳,比山東之地要做得更多,更好,更細致。
在山東之人的眼里,律法是什么?
是春秋斷獄。
律法對于山東的百姓來說,是嚴苛的,是不可知的,是莫名其妙就會犯錯的,又是屬于法不責眾的…
當犯事的人一多的時候,山東官吏想的就是趕快息事寧人,然后事后再來處理,砍那些雞頭,但是大多數的人反而會在這個犯事,也就是不遵守規則律法的過程當中獲得利益,因此對于山東民夫百姓來說,只要有人帶頭,他們就敢上!
在山東民夫的觀念里面,反正就算是出事,死的也是那些帶頭的,所以只要不太出挑被人盯上,好處就是實實在在的落到自己手里,官府也只會找那幾個帶頭雞去砍頭,和他們無關。
而且關鍵是山東的律法實在是太不清晰了。
比如在山東之地,官吏醉酒策馬撞壞了普通百姓的物品,是誰的錯?判決的結果是百姓有錯。
拋開事實不談,誰讓百姓沒有先預判一下可能出現的危險情況,竟然還敢擋著官員的道呢?
還比如佃農退租,不想干了,不僅是拿不到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獎勵,反而還要賠償地主一筆錢,原因就是地主臨時找不到佃農接手,賠錢了…
這樣的案例還有很多,所以在大漢的山東之地,律法不是來維護社會最低的規范和秩序的,而是用來給官吏和地主階級擦屁股的,這就導致了山東百姓對于律法的極度蔑視,只要稍微有一點星火,就會躁動起來。
后世的米帝就是如此。誰都知道米帝的律法就是用來保障資產階級利益的,沒錢的人就談不上什么律法公正,就算是偶爾個別的案件判決了,資本家都能拖到對方傾家蕩產,用各種盤外招搞得對方痛不欲生。
所以在大漢的山東之地,煽動百姓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只要帶個頭就行了…
所以不管是蔣干還是東里袞,都是這么認為的。
可是他們沒想到的是,在山東屢試不爽的策略,卻在商縣失效了。
蔣干和東里袞以為,之前有民夫因為相互爭執而受傷,必定是心懷怨恨的,所以只需要稍微教唆一下,再誘之以利,然后三三兩兩的帶個頭,振臂高呼一聲就足以掀起一番浪潮來,結果他們沒想到的是關中百姓雖然一樣是只盯著眼前的三瓜兩棗,但是對于響應所謂的不公平、不自由等等,興趣缺缺,甚至有人轉頭就偷偷去報官了。
因為在關中,雖然律法同樣對于官吏,也就是統治階級來說是有偏袒的,但問題是關中巡檢的深入地方,使得律法傳播得更廣,也更加清晰了一些,也就是比山東之地強了這么一點,導致一切就在這里發生了偏差…
這些年來,蔣干鼓動過無數的山東百姓,欣賞過無數山東百姓茫然且無知的神情,甚至他產生了一種可以一言斷人生死的感覺,他在山東從來沒有失敗過。
就連潁川荀氏之人,都是他的唇舌之下的敗將。
但是他沒想到,在商縣這里,他無往不利的言辭,卻在他看起來是如此愚鈍且無知的百姓面前折戟了。
于是,黃烏得到了消息,前來赴宴的時候,帶來了兵卒巡檢…
蔣干還想要發揮一下自己的口條,結果沒想到…
蔣干張了張嘴,為…何…嗬…
他真的沒想到商縣主事竟然連話都不多說兩句,便是直接下令放箭射殺。
他不是名士么?
不是應該有免死之效么?
不是…
蔣干倒了下去。
全場頓時寂靜下來,那些原本鼓噪著的東里袞等人,當下都是愕然而立,不知所措。
像是被嚇呆了的一群猴子。
黃烏大喝道:爾等速速束手就擒!謀逆大罪,但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誰他娘的能和謀逆者,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切交談?
就算是多說一句話,自家腦袋還要不要了?
關中新律在判定罪責之時,有很重的一條就是明證,不再采用莫須有的證據。也就是說只要蔣干沒做出真的謀逆之舉,那么就算是有多少懷疑,也不會動手直接射殺,但是像是當下這樣,已經明確擺明車馬,還想要試圖反抗的…
或許蔣干只想要談談,沒有想要反抗,但是黃烏能拿自己去冒險么?
東里袞上前一步,趴下來去看蔣干,只見蔣干已經是斷了生機,唯有一雙眼還瞪著,滿是不解與不甘…
面對黃烏的喊話,東里袞還在猶豫,便是覺得后背一涼!
東里袞不由得慘叫了一聲,回頭去看,卻見原本他的手下正面目猙獰的瞪著他,旋即跳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小的全數都是被賊人蒙蔽!都是他…啊…
不都是為了拿幾個錢嗎?誰會講究什么頑強不屈啊?沒看見連蔣干都被殺了么,這要是動作慢一些,死的不就是自己了?
無論是誰,遭遇了這樣的背叛,自然都是不能忍的,東里袞忍著巨痛,咬牙撲了上去,和那人滾打成一團。
反抗者殺!黃烏指揮著,投降者棄械跪地!
東里袞和最先反水的那人一同斃命之后,局勢很快就被控制起來。
黃烏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都是冰涼的,背上也都是冷汗。
郎君啊,在黃烏身邊的心腹低聲說道,這蔣干蔣子翼是個名士啊,郎君就這么直接殺了…要是說那蔣子翼是要來投降的呢?
黃烏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冷汗,這年頭,人腦子都打出狗形狀來了,還誰去管名士…平常時日,這名士頭銜還能值幾個錢…想要好好做名士,這時候就應該安安分分別搞事…真讓世道亂了,名士還不如一條狗…就這樣吧,給黃將軍送個信,說城內亂事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