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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8章薪

  儒生是好人,還是壞人?

  很顯然,單純的好壞,可以對于某一個個體的某一個時間段內的某些事情進行標注,但是無法對于整個人的一生做定義,只能說是好壞各占多少,是好多一些,還是壞多一點。

  那么牽扯到一整個的階層,其中的好壞就更復雜了。

  當一名儒生會在寒冬脫下自己的鞋子,給貧窮卻愿意上進的孩子赤裸的雙腳穿上,自己卻光腳踩在了泥地上的時候,這個儒生是好是壞?

  那么當這個儒生跳著腳罵驃騎無法無天,目無君主,甚至開始串聯要推翻斐潛的不符合禮法的政治集合體的時候,這個儒生是好是壞?

  所以,好壞是由立場所決定的。

  道理,規矩,法律,制度,也同樣是如此。

  利于當下統治的律法,未必會利于未來。

  漢武帝推崇儒家,但是絕對沒想到到了如今儒家卻變成了纏繞在大漢樹身上的藤蔓,相生相克,既有共生的關系,也存在寄生的模式。就像是一千個人里面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儒生之中,有良善為民者,也有欺世盜名之輩。

  有些人可以從四書五經里面讀出做人的道理,有些人卻只能剩下了執拗,有些人方正,有些人圓滑,有些人狂妄,有些人謙遜,但不管是怎樣的人,通過讀四書五經這樣的儀式,這些人似乎勾連成為了一個整體。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或許就是從讀書的痛苦之中而來,然后這種相惜甚至有時候會超越了國家和法律。

  徐揖和龐淯就是如此。

  邯鄲商也是一樣。

  西涼中類似像龐淯這樣的讀過經書,并且年少時還在太學當中讀過書的,幾乎是鳳毛麟角一般。

  以及西涼的另類,張氏一族。

  這些人都是儒生。

  邯鄲商走了。

  在夜色掩護之下,像是一個老鼠一樣,溜著邊,走了。

  國之將亡,妖孽橫生啊…

  徐揖感慨萬千。

  徐揖在某種程度上,是將龐淯視為自己人的,畢竟主簿這個位置,不是親信之人,斷然是不能任之的。

  徐揖所言妖孽是誰?

  或許是說邯鄲商,但是龐淯覺得,應該是指斐潛更多一些。

  龐淯坐在一旁,默然以應。

  龐淯雖說是酒泉大戶,但是他是異類,他不喜歡拿槍舞棒,他喜歡是山東的經書,講究忠孝仁義。

  徐揖并不是所謂傳統意義上的惡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善人。他到了酒泉,一沒有貪贓枉法,二沒有橫征暴斂,三鼓勵水利農桑,可以說在職務上,徐揖是一個合格的太守,或許唯一不合格的地方,就是他不認同斐潛。

  就像是大多數的山東士族子弟一樣,認為斐潛這個也不好,那個也不對,最重要的是斐潛背經叛道!

  儒家的道!

  斐潛建了青龍寺,背叛了原本的經義!

  因此徐揖雖然身在酒泉,但是心在山東,他服從的是天子令,而不是驃騎法!

  龐淯則是在酒泉之中,徐揖找到的志同道合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們兩個人有相同的價值觀,都是大漢所推崇的傳統的價值觀,忠孝仁義。

  汝觀驃騎如何?徐揖問道。

  龐淯遲疑了一下,驃騎…便如其名,深不可測…

  一開始的時候,龐淯以為斐潛是來展現武力的,并且借此來降服涼州大戶,讓徐揖等山東而來的官吏不管是重新站隊也好,還是表示忠心也罷,反正是要來一套順生逆亡的套餐的,就連要在酒泉舉辦宴會,也是鴻門宴的意思,可是隨著到來的人數增多,龐淯又感覺不像是鴻門,而像是盟約。

  因為來的人當中,不僅有漢人大姓,也有羌人胡人的大頭目。

  斐潛來者不拒。

  然后又來者皆拒。

  除了一開始的時候,殺了宋建…而且宋建也不是斐潛所殺,是楊阜干的。同時,宋建自建朝堂這一件事情,就算是在酒泉,龐淯碰見了,也是一樣要討伐的,所以這并不算是什么太兇殘的事情。

  于是龐淯就認為斐潛是想要征募涼州兵勇,去對抗曹操的進攻,但是又很快的再次陷入了懷疑之中,斐潛竟然沒有欣然接納,或者說是拒絕了某些人的報效!

  據說段煨似乎有這個意思,但是斐潛拒絕了!

  在唾罵段煨甘為鷹犬的時候,徐揖和龐淯便是越發的疑惑。

  而那些聞訊而來的零散部落,亦或是想要投軍的涼州人士,斐潛竟然并不是直接編入兵伍,而是派人送往張掖,并且在張掖集結,然后去陰山,或是去隴右集中訓練,通過訓練考核之后,方可入軍…

  對于那些不愿意參加訓練的,斐潛就給了錢糧打發了,并不接納。

  還要訓練?等訓練出來,曹操這仗都打完了吧?

  這是斐潛失心瘋了,還是太有自信,以至于自傲了?

  龐淯看不懂,但是他不認為斐潛是瘋了。

  深不可測…是啊,深不可測…徐揖咳嗽了兩聲,啞聲說道,此子乃梟雄也…昔日,咳咳,昔日漢室中微,國統三絕,而有奸惹橫生,以成篡盜之禍。或天時也,或人致也。今復漢危也,亦有妖孽滋生!登其高位,必有竊心,初或忠貌,久必恣睢!如此窮兇之輩,當扼其為成之時,斷不可令其流毒于華夏…咳咳咳…

  龐淯皺眉說道:徐使君,這…或不至于如此罷?

  咳咳…「是以四海之內,囂然喪其樂生之心,中外憤怨,遠近俱發,城池不守,支體分裂,遂令天下城邑為虛,丘垅發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其禍敗,未有如莽之甚者也!」徐揖臉上浮現出了一些病態的亢奮,一口氣念誦了一長串的話語,然后瞪著龐淯說道,昔日之王莽,就是今日之驃騎!莫非真要等到了那一日,方知其所害不成?!

  龐淯:…

  這么說似乎有些過分,但是龐淯又沒有理由去辯解,或是拍胸脯表示斐潛不是王莽第二…

  萬一呢?

  就像是杠精所言,寫這么多字,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水的嫌疑?或者像是拳師叱責,就算手機里面沒有拍的照片,就能證明心里面是干凈的么,難道就沒有半點淫穢的想法?

  驃騎或是忠義于漢…龐淯嘆了口氣,想要說一些什么,卻在徐揖仿佛是吃人一般的眼神當中停頓了下來,吞下了后半句話。

  忠義?徐揖冷笑道,豈有殺人者反為忠義之輩耶?就不論宦官大戶死傷,就說無辜平民百姓也是傷亡不知凡幾!驃騎自北地而起,先是屠戮無辜降虜,坑殺于平陽之處!又虐驅胡人為奴,開山挖礦死傷無算!更有驅逐游俠,不分良莠破門滅戶!此等之事,哪一樁不是驃騎所為,且問可有半分忠義,絲毫仁德?

  昔日蔡中郎橫死,若心中有半分忠義之念尊師之道,自當丁憂三載!徐揖憤怒的說道,然驃騎何為之?纏綿權勢,貪圖富貴!此等之人,汝還說其忠義!

  徐揖不管蔡邕死了之后,斐潛究竟有沒有悲傷,但問有沒有做出這些代表悲傷忠義的行為給旁人看!

  就像是大漢厚葬風俗,不管死人能不能知道,但是活人要看到要吃到!

  否則自然是不忠不孝!

  至于內心當中是真悲傷還是假傷心,儒家并不管這個,管的是表面上的禮要全,要做到位。就像是后世越南,只要平均值好看就可以了,至于貧窮和富裕的差距,并不是其執政的重點。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徐揖也沒有說錯。

  斐潛殺了很多人。

  而且很多時候,是斐潛在單方面的殺人。

  白波的無辜降兵,都已經投降了,放下屠刀了,竟然還被斐潛坑殺了!這還有沒有一點人性?!這就說明了斐潛是一個欺善怕惡,只會對著強權點頭哈腰,卻對于平民百姓兇殘無比的奸妄小人!

  如此種種,難道不是斐潛的罪行么?

  如今被天子詔令緝拿懲處,又有什么冤屈可言?

  龐淯只能是沉默。

  陰陽三合,何本所化?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咳咳咳咳…徐揖似乎還想要發出一些感慨,但是奈何才呼出了一口怨氣,便是引動了氣管,頓時咳嗽起來,半天不能停息。

  徐揖的病么,是慢性病,支氣管炎。這種病,很常見,或許是小時候長時間的感冒,或許是一次過敏原的大量入侵,沒有得到良好的治療,就形成了陳舊的病灶。西北的氣候較為干燥且寒冷,這種氣候會加重氣管炎的病痛,尤其是從溫暖的山東來的人,更加容易在秋冬犯病。

  不過這種慢性支氣管炎,又會在春天溫暖的氣候下得以好轉,大多數時候只是使人虛弱,不會立刻導致死亡,也甚少人與人之間的傳染,與肺癆不同。

  就像是大漢。

  大漢不僅是支氣管炎,而且其他地方也發炎,擁堵的血管,橫生的腫瘤,幾乎沒有一塊是好地方。

  徐揖懷著崇高的理想而來,卻發現自己是一腳踩進了爛泥潭。他覺得涼州人野蠻,無法無天,他覺得山東人充滿了智慧,懂得分寸,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為什么會這樣,所以他一直認為他自己就是屈子在世,滿腹的才華卻不能得以伸展…

  當然,在這委屈之中,未必沒有斐潛的一份功勞。

  斐潛雖說沒有對這些早期朝堂派遣的官吏進行直接的罷免,但是對于這些人也大多數是冷處理的,同時斐潛通過賈詡,從關中一路往西,以新的官吏架構進行滲透和更替,也使得這些朝廷舊有的官吏難免會有恐懼感。

  大時代的浪潮當中,有人想要混一塊木頭或是一塊高地,不至于被拍在浪花之下,也有人想要奮臂擊槳,與浪潮抗爭。

  龐主簿…可是記得當年所讀圣賢之書?徐揖止住了咳嗽之后,盯著龐淯追問道。

  龐淯點頭說道,這是自然。

  那么何為圣賢之道?何為天地倫常?徐揖聲音嘶啞,天子既有詔,理應如何?詔而不遵,又與董賊何異?朝堂法度何存,天地倫常何在?驃騎言稱秩序,其行何有忠義?大漢秩序,乃天下人之律法,非驃騎一人…咳咳咳…

  說到了激動之處,徐揖又是一陣猛咳。

  龐淯嘆息一聲,勸說徐揖要保重身體,而徐揖只是搖手,然后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傳統的大漢道德觀念里面,斐潛當下割據東西,已經是僭越之舉了,但是多少還能說是有天子首肯,有明確封文,所以這些山東官吏,或是有著傳統忠義理念的人也不好說一些什么,天子都認了,他們能說啥?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曹操表示他有天子詔,以除賊逆!

  這玩意就像是歷史上劉大耳的衣冠詔一樣,有人認賬,有人不認賬。

  認賬有認賬的道理,不認賬有不認賬的說辭,就像是古代文人最喜歡勸婊子從良,但是同樣喜歡逼良為娼。

  也罷…徐揖緩過一口氣來之后,對著龐淯說道,煩勞主簿去請黃氏黃大郎前來…

  龐淯愣了一下,黃大郎?

  徐揖之前和黃大郎,也就是酒泉黃氏的黃昂之間關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說是水火不容。因為很簡單,徐揖要求黃大戶要繳納更多的賦稅,而黃大戶一方面隱匿人口表示自己很弱小很無辜,另一方面則是怒斥徐揖無理取鬧。

  酒泉大戶,不僅僅是龐淯一人。

  黃昂甚至比龐淯還要更加的狗大戶一些。

  對。黃大郎,徐揖點了點頭,如今驃騎設宴就在當下…無論如何也是要有個章程…請其過來相商一二罷…

  龐淯覺得這也確實是應該如此,便是點頭應下,然后起身前去邀請黃昂前來。

  看著龐淯走了,徐揖拍了拍手,去請伯陽來…

  楊豐很快就來了,拱手而禮。

  楊豐是一名游俠,頗有武藝,常為人報仇解怨,因此也有些名號,被人傳唱為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

  伯陽…徐揖起身,不由分說便是朝著楊豐大禮參拜,且受徐某一拜!

  楊豐嚇了一跳,連忙避開,上前攙扶徐揖,使君切莫如此!折煞小人了!

  徐揖緊緊的抓住楊豐的手,面露懇請之色,伯陽啊…某素知汝有鴻雁之志,心懷忠勇,奈何于此地蹉跎,實乃揖之過也…今國難當頭,奸臣當道,揖欲行非常之法,踐忠義之道,不知伯陽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楊豐肅容拱手,使君…可是欲某于取驃騎之首級?

  啊?這回輪到了徐揖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徐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如果斐潛在酒泉城內,借助房屋樓臺的掩護,說不得還能找到點機會,而斐潛當下是在軍中大營之中,周邊都是直屬護衛,連爬進一只螞蟻都要經過審核,還想著混進去刺殺?

  即便是真有這個可能性,徐揖也不會做。

  因為徐揖是要挑起斐潛和西涼大戶之間的爭斗,而不是搭上其他的山東官吏性命。

  雖然他知道,他這么做定然會死,可是他已經想好了,等到明天他將一盆屎潑在斐潛身上,就是死而無憾了!

  非也…徐揖握住楊豐的手臂,某豈能讓伯陽輕身涉險,行此萬中無一之舉?某是想要煩勞伯陽斬殺了黃氏子…黃氏子為禍百姓久矣,如今又欲投驃騎,若是不將其除之,恐百姓再無伸冤之日!某已經令人邀其來此,伯陽可伏于側,待某號令,便斬其首級!天道蒼蒼,豈可容惡人猖狂乎?!某便憑著印綬不要,也要誅殺了此獠,為酒泉父老鄉親除惡!屆時若驃騎怪罪下來,某自當引罪,不使伯陽牽連!某原本就命不久矣,這七尺殘軀,舍之何妨!

  面對楊豐的時候,徐揖說是黃氏大戶為非作歹,投靠了斐潛想要繼續為虎作倀…

  徐揖說謊了么?

  沒有。

  黃氏大戶確實是為非作歹。

  河西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無政府狀態,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沒有幾個西涼大戶敢說自己的手里面是完全干凈的。所以徐揖說得沒有錯,但是他并沒有說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然后為什么之前都不處理,偏偏現在又是義憤填膺的要為民除害…

  徐揖猜測到了斐潛想要什么。

  斐潛在用緩策,想要讓河西走廊的局勢穩定下來,那么徐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只要挑起了斐潛和河西大戶之間的仇恨,那么斐潛在西涼的一切謀劃都將落空!

  徐揖將在明天,親手將人頭送到斐潛面前!

  然后表示是奉了驃騎之令,斬殺酒泉大戶!

  這就是釜底抽薪!

  使君!楊豐自然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繞,他還真認為徐揖是在為了百姓而憂心,頓時熱淚盈眶,小人…自當遵令!小人愿為使君驅使,斬除民害!

  徐揖也是同樣淚眼婆娑,伯陽果誠為忠義之士也!

  兩個人執手相握在一起,卻沒有注意在院落之中有一名仆從悄無聲息的從陰影之下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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