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之輩,皆豎夫屈起,無天下之杰,茍安樂于當下也。司馬懿并沒有在荀諶面前掩飾對于河東當地士族豪強的鄙視,昔天子蒙難,河東身為大漢臣子,卻與西涼勾結,為禍社稷,逞私欲而亡公理,害公卿而掠百姓,足可見其惡,如今主公仁德,未糾其罪,仍不悔改,乃自取滅亡,萬死而不足惜之。
平陽之內,似乎很平靜。
但是在廳堂之中的二人,卻明白在深潭之下,暗潮涌動。
誰是忠誠之人?
在荀諶眼中,才到了河東不久,又沒有什么往日交情的司馬懿,就一定會忠誠?荀諶就會立刻將手中控制的平陽兵權交付給司馬懿?
因此司馬懿必須要走一個過程,或者說要繳納一個投名狀,向荀諶明確的展示他是站在斐潛這一邊。荀諶才會將手中的兵權分一些給司馬懿,如此司馬懿才有機會在這場戰事當中直接獲取功勛,而不是在后方當一個不帶長的參謀。
大堂周邊,護衛都站在了三十歩之外。
荀諶捋了捋胡須,汝欲如何?
河東地,地雖不大,然有羌胡叛軍,叛變官吏,地方豪強,董賊舊部,又有匈奴殘存,士族大姓,黃巾流民,盜賊山匪,禍河東久矣!司馬懿沉聲說道,如今曹軍來襲,必有二心之輩!此等之人,貪小利而忘大義,正好可以誘之而動,聚而殲之!
荀諶目光清澄,落在司馬懿身上。
司馬懿坦然而坐,不慌不忙。
司馬懿如今在荀諶面前,并未裝傻,而是展現鋒芒,宛如利劍出鞘。
恍惚之間,荀諶似乎看見了年輕的自己。曾幾何時,荀諶也是如此意氣風發,可又是何時開始,變得謹小慎微呢?荀諶垂下眼皮,微微頷首,示意司馬懿繼續。
河東首惡,原為羌胡叛軍,董卓舊部,山匪盜賊,黃巾流民,然主公、長史治河東后,皆一一剿滅殆盡,故而當下之患,乃叛變官吏,士族大姓,地方豪強是也。此等之輩,多為隱患,初不見其害,然隱于身中,爆發之時,便害人性命。如同昔日酒泉,隴西太守,甚有清名,卻投叛軍…
司馬懿說的酒泉太守是當年在北宮、邊章等領著羌胡叛變的時候投敵的酒泉當地豪強,黃衍。在當時,朝廷已經無禮控制像是酒泉這樣相對偏遠的郡縣,即便是派遣了其他地方的官吏去酒泉當太守,也會悄無聲息的被干掉,于是根本無法用三互法,只能任用本地豪強,也算是變相的承認了當地豪強的統治地位。
隴西太守則說的是李參。在李參沒去隴西之前,還頗有清名,還是太尉劉寬的弟子和故吏,得到不少人的贊譽,結果不僅沒有如其名氣一樣的剛正沉靜,反而是在韓遂面前屈服,響應和聯合叛軍…
荀諶明白,司馬懿雖然以當年的西羌叛亂為例,但是實際上說的就是當下河東境內的隱患。這個隱患不是當下河東才有,也不是只有斐潛治下才出現,而是綿延到了后世的封建王朝,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
官吏的表面忠誠問題。
殺,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就像是熊大在世的時候,手下有多少黑衣人在清查官吏忠誠度?
結果呢?殺了一批又是一批,但是轟然倒下的時候,又有多少被審核通過忠誠測試的官吏,是在最后一刻依舊是真的效忠熊大?
這個結論,必然會有杠精不服,畢竟杠精會覺得他自己比歷史上所有人都厲害,也會比當下所有人都清醒。
那么依靠百姓舉報總可以了罷?畢竟杠精也經常會自詡百姓一員,表示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很遺憾,這句話也是展現出了一個活脫脫的悲劇…
百姓或許真的就是有雪亮的眼睛,但是他們沒有如同杠精一般的嘴。百姓沒有述說的渠道,至少有一部分的原因就在百姓當中的杠精身上。因為杠精說話不需要過腦子,所以杠精說話的時候會比其他理性思考的百姓更快,比如說一些什么拋開事實不談的,這是有腦子的人說得出的?
而原本還可能有統治者偶爾想要聽一下民聲,和百姓談一談,卻被杠精搶了先,結果聽杠精說拋開這個不談,拋開那個不談灌了一耳朵,什么都拋開了還談什么?然后看杠精還表現得很委屈,扭著屁股嚎啕而哭,卻根本不在乎他自己的行為已經損害了多少無辜的百姓,讓其他的百姓在替他承擔說話不過大腦的后果。
李堪,河東人。附逆,亡于陣中。
候選,河東人。附逆,敗亡不知所終。
程銀…
梁興…
李樂…
胡才…
郭太…
韓暹…
以及楊奉…司馬懿一個個掰著手指頭數著,然后嗤笑道,河東之豪杰何其多也!或是附逆,或是自引軍為白波,此等之輩…哈哈,莫以為行事可無蹤跡乎?
荀諶笑了笑,溫和且從容,主公于平陽行屯田之策,便是分辨善惡,祛除挾裹…昔日黑山白波黃巾,混雜一處,河東又是檔案編戶多毀,難以辨之…故主公其時坑殺賊軍首領,拆分白波黑山降卒,假做愚鈍之法,行編戶齊民之策,以緩制急,河東遂平…
然一日為賊,便是賊心難滅!司馬懿沉聲說道,某于眾人之前,揚表主公之勝,假言莊為首,便是誘其出手…河東之地,多有莊產工房,而工房之所重,莫過于北屈…
故而汝先以協防之名,收繳各處各族私兵…荀諶原本微笑著,然后面容慢慢的嚴肅起來,說到最后的時候,已經是半點笑意都沒有了,不過…仲達亦當謹慎,切莫大意才是。
司馬懿拱手而應,在下明白。多謝長史提點。
司馬懿的計劃也是一環扣著一環。
很多河東士族子弟以為司馬懿收繳各個大姓士族豪右的私兵家丁,是為了減少地方動蕩危險,增加河東戰備力量,另外還可以檢測河東士族的馴服程度,可謂一舉三得。
但是實際上,這些人多半都沒有意識到司馬懿收繳私兵,其實最為根本的目的,就是為了撥開河東這個深潭水面的浮萍,讓視線可以更加通透。
河東各族上繳的私兵家丁,會可能是家族之中的精銳么?肯定不可能。所以大多數的私兵和家丁什么的,基本上都是一般貨色,不說是全然充數的,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其他人以為司馬徽會用這些收繳而來的私兵和家丁來防守河東,那么就等同于中了輕敵之計。
除此之外,當各族各姓上繳了一批沒什么用,或是不怎么精銳的私兵家丁之后,再想要做一些什么事情的時候,出動的又能是什么?
在這個過程當中,只要露馬腳來,必然就無法像是當年黑山白波黃巾賊混亂不堪的時期,那么好躲藏遮掩了!
當年黑山白波,動不動就是幾十萬人,誰說誰都信,連官方行文里面都這么寫著。
斐潛又不是懷揣修改器,腦后有系統,大叫一聲叮當貓,就能立刻分辨出誰是誰來。當時平陽百廢待興,于是也就只好向這些混雜在一起的流民賊匪允諾既往不咎,先行安頓下來。
而現在,就到了算賬的時候。
如果繼續安分守己,那就沒事,但是如果說還賊心不死…
渾水好摸魚,這個事情傻子都明白,但是現在河東之地,在荀諶的治理之下越來越清晰,又被司馬懿拿著耙子扒拉開了水面上的浮萍…
荀諶看著司馬懿,點了點頭,最后提點了一句,汝既然定策,就去做罷…北屈之處,有「二先」之人,可多加關注…
司馬懿拱手而應,然后退下。
司馬懿離開了平陽府衙之后,便是轉身到了官廨之中,找有聞司的人調取了密檔,很快就找到了荀諶所談及的二先的信息。
二先,指兩個人。
一個是范先,一個是焦先。
范先,河東大族,與衛氏交好。
焦先,河東隱士。其見漢室衰,遂隱居而不語。露首赤足,結草為廬,食草飲水,饑則傭作,不冠不履,不言不語。
焦先其實原本不姓焦,他姓郭,所以他其實是叫郭先。
郭大郭泰郭太郭大賢的郭。
郭大,也稱之為郭泰,也叫做郭太,也被叫做郭大賢,都是一個人。至于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名字,誰知道?或許是在郭大舉起白波旗幟的時候,覺得自己這個名字不夠響亮?不夠有震懾力?所以郭大一直都在改名字,但是很顯然,改名字這事情并不能決定什么,就像是貪官拜了再多的神佛也依舊沒卵用一樣。
郭先原本是郭大身邊的心腹,可是郭大后來死了。
死于內訌。
白波軍原本是黃巾殘部,最初的時候確實是活不下去的無產者聯盟,可是后來就不一樣了。白波軍之中混進了太多的人,郭大一開始還很高興自己的隊伍擴大了,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除了他自己的直屬部隊之外,他無法指揮任何其他豪帥的隊伍。
后來矛盾自然就越來越多…
郭大死后,郭先便是隱姓埋名躲了起來,裝作隱士。
裝隱士原本風險挺高的,畢竟郭先沒學過多少書,一張嘴說話就露餡了,但是如果裝作一個不言不語的隱士,也就自然減少了被人發現的風險。
一個人,如果說物質欲望不高的話,其實活著并不難。
一間草廬,一個爐灶,一分山田,就足夠了。
只可惜人心是不足的,而且是永遠都不會知足。
范先手下有一些人,這些人平日里面不事生產,專門在山林之中打獵。范先則是表示這些人只是他的朋友,既不是門客,也不是私兵,但是很多人都證明這群人只會聽從范先的命令,以及打擊鏟除和范氏做對的,有過節的一些對手…
司馬懿翻看著,然后將基礎的記錄都記載了腦子里,歸還了檔案,離開了有聞司。
夕陽斜照在平陽街道之中。
司馬懿坐在馬背上,緩緩前行。
若是早些年,司馬懿會覺得騎馬不如坐車文雅,如今卻覺得坐車不如騎馬靈便。
雖然說很多平陽的人都聽聞了曹軍的消息,但是并沒有多少的慌亂的模樣。集市上的叫賣聲也沒有因此少了半分。
一陣爭吵之聲從一側的酒樓之上傳了下來…
如今曹軍勢大,迫之甚也!上黨壺關危急!若是上黨一失,曹軍就有了地利之便!屆時曹軍引軍南北而進…
李兄此言謬也!壺關乃天隘,賈使君又是經營多年,豈有輕易失守之理?就算是昔日秦趙之爭,也非旬日之間可得!待驃騎回旋…
非也非也!聞曹軍發百萬兵,此事非同小可,豈可皆依托于死物乎?如今曹軍為逞私欲,枉顧天下安平,擅動兵馬相爭,此乃大罪也…
話雖如此,當又如何?莫忘了天子于山東之處…
司馬懿微微抬頭,看著熱鬧的酒樓之上。
窗口處幾名學宮學子模樣的人,正在圍坐在桌案邊,爭辯得面紅耳赤,口沫橫飛。
其中一人似乎察覺到了司馬懿的視線,便是茫然四顧了一下,然后看到了街道上策馬而行的司馬懿身上,與司馬懿對視了一下。
司馬懿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
窗口那人下意識的回了一禮,然后看著司馬懿帶著幾名仆從遠去。
同案的另外一人問道:怎么?認識?
不認識…
不認識你還行禮?
嘖,我這不是看那人還穿得人模狗樣么…你們說到哪里了?
我們在說這一場是誰會勝,我猜曹軍會多勝三分!
錯了,我覺得驃騎才是贏家!
又是一陣喧囂而起。
司馬懿騎著馬,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了當年他似乎也是在這一個酒樓之上,振振有詞,和其他學子爭辯論道,指點江山…
但是似乎已經是間隔了很久很久了。
而現在么,他幾乎都已經不談什么江山了。
因為現在的司馬懿知道,江山可以是打出來的,也可以是做出來的,而絕不是談出來的。
果然,荀長史早有計較…司馬懿回到了自己在平陽的臨時住所,見到了司馬孚,便是緩緩的說道,某之計較,多被其所料…某尚未發動,長史已經給了二人線索,這就是…呵呵,這就是在敲打于某啊…
司馬孚愣了一下,兄長那我們這…
無妨。司馬懿擺擺手,人非圣賢,豈能無過?公心之外,略顯私欲,方為可信。如今欲取兵權,染指軍功,便是直中而取,并無不可對他人言之處。
司馬孚哦了一聲,眼珠子轉動著,不知道在想著一些什么。
司馬懿看了司馬孚一眼,孚弟,知道為什么我請令,讓你從蓮勺而來么?
不是為了幫兄長么?司馬孚笑著說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司馬懿哈哈笑笑,也有此意,但是…還記得我送伱至蓮勺上任之時,說過些什么?
呃?司馬孚愣了一下,說了什么?是克勤值守?農桑水利?三年小考?呃…我忘了…
司馬懿慢慢的收了笑,當時我說的是…蓮勺大戶。
哈?司馬孚恍然狀,好像是哦…不過這一段時間來,蓮勺大戶都安分得很,我說什么就是什么,錢糧賦稅什么的,更是好不敢有半點含糊…
司馬懿看著司馬孚,這便是你的功績?
這如何就…司馬孚翻了翻眼皮,然后沉默了一下,兄長之意,是說其實這些蓮勺大戶根本就是…其實是懼怕驃騎,而非懼怕于我?而當下所作所為,都是…裝出來的?
司馬懿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長史方才給了我兩個人名,「二先」,你可知此為何人?
司馬孚搖頭。
司馬懿將他在有聞司看到的相關資料簡要敘述了一下,然后問道:我且問你,荀長史特意點出二人,其意為何?
司馬孚下意識的就說道:定然是這兩人和賊匪相關…
司馬懿微微皺了皺眉,若是你僅是如此…便是早日辭官歸家為好。
司馬孚吞了一口唾沫,兄長之意是…和蓮勺…
司馬懿微微點頭,還有呢?
這如何相同?司馬孚說道,這蓮勺之地,不過是三兩大戶,而這河東…
司馬懿沉聲說道:你又想岔了!
我…這不是…難道不是打殺了么?司馬孚有些疑惑。
主公有言,能者上,庸者下!可有說過庸者「死」?是謀逆才當死!庸者則碌碌為眾也。司馬懿沉聲說道,這能庸之別,僅僅是在農桑之事,考核數目么?!若是不知險要,不明危機,也就怪不得以其為牛羊了!這牛羊,都是要掛鼻勒繩的…莫要忘了,你我就是這持繩之人!你在蓮勺之處盯著農桑干什么?!那是農學士做的!你更應該做什么?你說!
司馬孚愕然半響,然后頹然拜倒在地,小弟…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