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郡。
校軍場。
閻柔怒聲咆哮著,抓著一名可憐兮兮的兵卒搖晃著,就差點將其腦袋搖晃下來。
那兵卒低頭喪氣,被閻柔提溜在手里,一點都不敢反抗。
我交待過,我交待過啊!閻柔大吼著,遇到曹軍大部,便是死守城池!為什么違背了我的吩咐,為什么?!為什么要出城?為什么?!
他越說越怒,便要喝令將那兵卒推出去斬首。
那兵卒嚇得魂不附體,身子軟軟的癱倒在地。
見他這樣子,閻柔更是憤怒,他暴跳著大聲喝令手下將那兵卒推出去。
看他盛怒的樣子,校場之中的其余軍校都是驚恐地不敢言,只有崔均咳嗽了一聲,出言勸說道:閻都尉且息怒…這兵卒雖說也有過錯,不過念在他也是不計生死突圍來報…雖不說是戰功卓著,但也是勇氣可嘉…便饒了他吧!
這涉縣一丟,太原可能馬上就會面臨曹軍的威脅。
雖然說滏口陘北道不是那么好走,但問題是誰也不能確保曹軍想不開就舍棄了上黨壺關,直接進攻太原晉陽啊?
太原郡縣之內,崔氏可是已經深耕多年,自然不愿意就此遭遇兵災毀壞。
涉縣閻志,是閻柔從弟,于情于理,崔鈞都是要安撫一二。
閻柔喘了幾口的大氣,他自然知道自己遷怒于那報信的兵卒,也是不對,便是就著臺階下來了,拱了拱手說道,就聽使君吩咐,便饒了那廝!
崔均擺了擺手,皺眉看著校場大堂之中懸掛著的那副太原郡的圖輿。
崔均原本以為太原一地,算是身處于太行山內,安平穩固,卻沒有想到轉眼兵鋒就到了眼前!
涉縣是滏口陘的重要節點,曹軍獲得了涉縣,就等同于獲得了一個比較安穩的中轉站。下一步曹軍進攻,也就是早晚的問題了。
某原以為,這涉縣至少能抵擋一年半載…崔均搖頭嘆息,竟沒想到…沒想到這涉縣長貪生怕死…閻都尉,先前某未能讓你派人前去救援…令弟身死,某也甚為悲切…
之前閻志就有派人前來太原求援,但是現在…
閻柔低著頭,不說話。
崔均轉頭看了看閻柔,低聲安撫,逝者已矣,閻都尉還是要以職責為重,如今曹賊兵鋒在即,太原百姓生死都系于都尉一身啊!
雖然說崔均覺得拒絕派遣援軍并沒有錯,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崔均特意前來校場,就是他要展現出一些態度來,否則真要是閻柔鬧情緒了,關鍵時刻掉鏈子,豈不是大家一起玩完?
上黨為何也沒有派遣援軍?閻柔問道。
崔均嘆息一聲,或許上黨也是曹軍緊迫,無暇抽身…聽聞說上黨都尉張氏被刺,身負重傷?閻都尉如今也是要小心謹慎,嚴防曹軍下作手段…
涉縣就像是三岔路,北面至太原,南面是上黨。
在地理上,涉縣北道看起來平直,實際上卻難走,而且涉縣雖說直線距離和太原近些,但是卻屬于上黨管轄。這是因為涉縣歷史上先有上黨的南道,后來才有了北道,而且因為自從春秋戰國早期就有人往來通行于南道,所以相比較起來,南道會更好走一些。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之后,閻柔磨著牙說道,他就以為曹軍就能站得住,就能護得住他?!蠢貨!蠢貨!該死!該死!
崔均抬眼看了一眼閻柔。
聽閻柔的意思,他這是堅信曹軍必敗,驃騎必勝?
信心真這么強?
還是在我面前裝出來的?
崔均雖然算得上是官宦后代,但是也不是一直都順風順水,所以未雨綢繆幾乎是刻在骨頭里面的思維模式。這也是大漢幾乎所有士族子弟的本能,他們從懂事開始,從小灌輸的理念就是廣大門楣,家族興旺,就像是后世在小學課堂上面的那一行字一樣,天天念,年年念…
當然,后來有人害怕平頭百姓天天年年惦記他們的家底,要將他們掛在路燈上,也就不讓念了。
再這樣的環境之下,崔均心中第一目標是自己,然后是自己的家族,再往下才是驃騎或是其他,就連忠誠于驃騎,也是因為驃騎能給他和他的家族帶來最大的利益。
閻柔顯然和崔均的思維模式并不一樣。
這也很自然,因為每個人的思維模式都不一樣,各個階層也不可能情感互通。
閻柔原本是在幽北,從小經歷的是邊疆苦痛,所以自然對于對外強勢的驃騎有額外的好感加成…
這種思維上的割裂,并不僅僅在太原一地有,甚至廣泛存在于大漢天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想法,并不一定會和驃騎時時刻刻都保持一致,在某些時候還有可能有逆流之人…
崔均皺著眉頭說道:閻都尉,曹軍已下涉縣,或將進攻太原,還是多準備軍事防務為要…
閻柔冷笑道:我倒是盼著曹軍敢來!不過…以某估計,曹軍多半是會南下夾擊上黨,頂多就是佯攻太原…不如趁曹軍立足未穩,襲而破之!
崔均依舊皺著眉頭說道:若是曹軍也能猜到閻都尉所想,故意設下埋伏呢?
這個…閻柔沉默了一會兒,便是咬牙笑道,那就先捉個生口回來問問!
太陽斜斜的從山背后落下去,似乎是不愿意看到人類相互殘殺。
在陽光已經照不到的一個山谷內,正傳來一陣陣的慘叫聲,卻是閻柔派出的斥候正在拷問一個擒獲來的曹兵俘虜。
曹軍沿著河道行軍,所以行蹤其實是固定的。等到了曹軍停下來生火造飯的時候,閻柔的斥候便是襲擊了幾個出來挑水做飯的曹軍兵卒,又殺傷了兩名聽到動靜而來的曹軍游哨,最后抓了一個曹軍輔兵與那個受傷的曹軍游哨,便是飛快地閃入山林之,讓后續趕來的曹兵追捕不及。
先審問的是那個曹軍輔兵,只可惜曹軍輔兵基本上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嚇得渾身哆嗦一問三不知,便是被一刀直接砍了。又接著問那個受傷的曹軍游哨,這曹軍游哨就硬氣多了,一聲不吭。
領隊的斥候,不怒反喜。
他最怕的就是抓來的是個廢物,亦或是像那個輔兵一樣,什么都不清楚,問了也是白問。像是曹軍游哨這樣咬著牙不肯說的,才說明抓對了人,肯定是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不肯說…
野外刑問,當然也也只有土辦法。
什么螞蟻什么老鼠,都是麻煩,還要蟲豸老鼠配合,若是半天找不到蚊蟲老鼠,難不成就在野地里面待著?多待一會,便是多待一會的風險。
于是閻柔的斥候隊長,便是將曹軍游哨綁在樹上,獰笑著用尖刀將他全身的筋骨慢慢挑出來。
那曹軍游哨的慘嚎之聲,可說是慘絕人寰,連帶著跟著一同而來的太原斥候之中的幾名新兵蛋子,在旁看著都是臉有蒼白之色。
閻柔手下的一些老兵,多多少少帶著一些草原上的習慣。
這斥候隊長也是如此。
閻柔派出斥候,曹軍當然也有派出斥候。
在抓捕曹軍游哨之前,閻柔的斥候就已經遇到了曹軍的斥候,只不過沒來得及問些什么,曹軍斥候便是重傷而死,于是這閻柔斥候隊長還將曹軍斥候的頭皮連帶著頭蓋骨給挖了下來,說是帶回去做戰利品…
對于其獨特的愛好,顯然一般人承受不住。當他將頭蓋骨放在了曹軍游哨的腦袋上,似乎是準備在依樣畫葫蘆挖成一對的時候,曹軍游哨終于是撐不住了,吐出了所有知道的事情。
得到了消息之后,閻柔的斥候急急回來,上報給了閻柔。
晉陽府衙大堂。
曹軍駐留在涉縣!沒有進軍北道!閻柔沉聲對崔均說道,這就非常明顯了!看樣子曹軍是真準備先南北夾擊,取上黨了!
崔均皺眉,一聲不吭。
使君!必須出兵救援上黨!閻柔朗聲說道,之前涉縣危急而不出兵,現在上黨若是再被曹軍攻下,太原也是危險!
崔均眉頭緊鎖,因為他心中還有疑惑未解。
曹軍為什么要在太行山死磕?
太原上黨的地形,確實是很重要,但是關中不是更重要么?先是兵進上黨,現在更是又被攻下了涉縣,難道說太原上黨地區就是這么吸引山東人?這邊的風水特別好?
太原有兵,但是也不是很多。崔均手下一部分,大概有兩千多步卒,是當年從西河那邊存留而來的,而其余的人馬就是在閻柔手中了,是屬于驃騎的。
當然也不是說崔均就不屬于驃騎,而是當年驃騎還不是驃騎的時候,崔均就在西河了,而且還給與了斐潛一些兵力上的協助,那個時候崔均手上就已經有兵卒了,算是歷史遺留問題。
以某之見,還是不可擅動。崔均沉聲說道,如今雖說曹軍先鋒數目不多,但是曹軍后部卻并無準確消息!若是曹軍這涉縣只是誘餌,淺做試探?若是閻都尉不甚中伏,曹軍見太原兵卒稀少,便是大舉兵至,屆時我等又將如何應對曹軍?故而當守不當擅動!
使君!閻柔大聲說道,太原上黨唇齒相依!豈有坐視之理!
你也知道唇齒相依!曹軍說不得就是如此設想!崔均也是怒聲說道,丟了涉縣,事態還可挽回,要是陷了晉陽!北面門戶洞開!上黨就算是救下來,也是一樣守不住!
使君你…閻柔咬牙,目光微寒。
崔均的憂慮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上黨確實是很重要,但是重要的就只有上黨么?
而且關鍵的問題是,崔均是太原郡守,并不是上黨郡守!
如果驃騎表示上黨是太原下屬郡縣,或是太原之下統御的郡縣,上黨對于太原要上貢,那么太原對于上黨自然是有維護之職,可是一直以來太原和上黨都是分立的。
這么多年來,賈衢一直都是在上黨經營,對于崔均也談不上多么敬重,兩個人相互之間的關系,就是普通的同事,甚至點頭之交都談不上。畢竟一個在太原,一個在上黨,點頭之交還要經常見個面點個頭,而相隔兩地怎么點頭?
在上黨之中,壺關和壺關關隘互為犄角,曹軍即便是南北夾擊,也未必能夠在短時間的攻下來,而太原就不太一樣了…
太原可以算是重鎮的,便是晉陽。
崔家大部分的資產,當然也是在晉陽。
死守太原,守住晉陽,就是崔均對于驃騎最大的忠誠了。這也是契合崔氏本身的家族利益,因此讓崔均守晉陽,沒問題,但是要讓崔均同意派兵出太原去救上黨,憑什么啊?
大局觀?
這三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容易了。
人都是有上下限的,有的人下限低,上限也就跟著低了。
崔均就是如此,當他只想著自己的這一畝三分地的時候,他就自然抬不起頭來看著更遠的方向,但是若說他就因此對于驃騎不忠誠,倒也未必。或者說,崔均的忠誠,只是在一定限度上的,離開那個限度,也就談不上什么忠誠不忠誠了。
閻柔是主管太原軍事,驃騎也在隴西展開的對于郡縣制度的改革,從郡守一人負責制,開始往軍政分開轉變,但是那是在原有政治格局就不明朗的隴西,并且有愿意支持驃騎改制的賈詡。
其他的地方么…
尤其是驃騎早期的這些郡縣,就像是太原郡內,舊有的政治格局并沒有立刻就產生變化。
這種現象很是常見,尤其是在華夏這種地域較大,郡縣較多的國度之中,中央政府做一些什么政策性改動,地方郡縣總是有這個那個的問題,拖延或是扭曲,好政策變成了惡措施,直至明清都沒有什么太大的進化…
崔鈞只是想要保證自己一畝三分地,在沒有明確調令的情況下,他不出兵援救上黨也沒有什么問題。
崔均不同意出兵,閻柔也就只能是憤憤而走,但是閻柔卻有些忍不住說道:崔使君!前些時日在城中謠言…莫非真有幾分為真?
崔均驟然變色,什么謠言?!汝為太原郡都尉,當知謹言慎行!
是,謹言慎行,閻柔哼了一聲,某卻不知,見死不救也能算是謹言慎行!
說完,閻柔便是一甩手,就離開了府衙大堂。
閻柔走了不久,崔厚便是從后堂之內轉了出來,兄長!此人太過無禮!無禮之極!當…
當什么當?!崔均沉聲說道,都還不是因為伱!
不是!這…兄長…崔厚眼珠亂轉。
處置了閻都尉,曹軍真的兵臨城下,誰去擋?崔均等著崔厚說道,讓你去?還是讓我去?大戰之前,先斬自家大將,是那邊的道理?
那也不能當堂咆哮!崔厚依舊是覺得很不爽。
崔均忽然笑了笑,咆哮?不見得罷,閻都尉新喪親屬,心有悲憤,一時之間難以自控,也是在情理之中…知道么?這廝別看外表粗獷…
兄長…崔厚在崔均的目光之中低下投來,吭哧半響,然后說道,那也不能任憑其…胡言亂語…
你當他是胡言亂語?崔均忽然笑了笑,那是你…算了,原本你就不聰明…他這是在試探于某!
試探?為何?崔厚想不明白,忍不住問道。
崔均捋了捋胡須,為什么上次我去校場之時,閻都尉卻一句話都沒有提及城內謠言之事?還真以為是這兩天他才知曉?若是真要與某翻臉,在校場之內豈不是更為穩妥?至少校場之中,多數都是閻都尉手下…所以并非是要與某相惡,而是在小心試探…休要以貌觀人,閻都尉雖說是有些漠北胡人習俗,但是這心思么…說不得更勝你三分細膩…
校場…這,這又有什么分別?崔厚還是有些不太明白。當然,也有可能是不愿意承認閻柔這個看起來五大三粗,胡人腥膻氣味比較重的家伙,竟然還能比崔厚自己都還要機敏。
崔均瞄了崔厚一眼,也是有些無奈。
閻都尉在校場之中,倒是在某面前,演得一場好戲!表面看來,其粗俗不堪,但是實際上…這里是府衙大堂!崔均指了指,在這周邊,都是我的人…他要是真想要做什么…就不會選擇在這里!他也知道在這里說些什么,并不會傳出去…若是真的一旦傳出去了,那就說明我連府衙大堂都管不了了!說不得他就真的會動手!一個堂堂郡守,若是連府衙之內都無法掌控,談何掌控一郡之地?!知道么?!
啊…崔厚抖了抖臉頰上的肥肉,原來如此…
什么原來如此?你還沒聽明白?崔均都忍不住走到了崔厚面前,拍了一下崔厚的腦袋,閻都尉是說給我聽的,更是說給你聽的!崔家將來是福是禍,說不得都落在你一人手中!
崔厚啞然半響,為,為什么?為什么說是給我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