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雖然年齡不是很大,但是他似乎已經覺得自己老了。
因為老人會喜歡回憶過去,而他現在也喜歡,甚至是不自覺的回憶起了過去。
小弟雖說長在江北…周瑜微微笑著,目光之中似乎多少有些對于往事追憶的游離,但小時候基本上沒有在江北游玩過…那個時候記得最多的,便是讀書,最喜歡的,便是在后院之中撫琴…
后世的人們喜歡周瑜,大多數都是喜歡周瑜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風流倜儻,以及在音樂藝術上面的高超造詣,但是鮮有人會去探尋周瑜為了獲取這些才智才藝,又付出了一些什么。就像是一塊餡餅憑空出現,然后就可以直接食用了?
周瑜雖然說得簡單,但是實際上他年幼的歲月里面沒有多少歡樂。
如果周瑜的父親能夠多活幾年,周瑜的快樂或許會多一些,但也或許會成為類似于周暉這樣斗雞走狗飛鷹快馬的士族子弟。
在漢代,吃絕戶是一個很常見的現象。
即便是到了后世,丁克家庭的財產也常常會受到自家親戚,甚至是兄弟姐妹的覬覦。
周瑜的父親死了,若是周瑜不成才,那么周家上下將會面臨什么局面,根本不用多說。所以周瑜被逼著,要少有名。就像是后世快樂教育,父母有工作有收入有物質條件才有資格快樂,要是什么都沒有,還快樂個毛線?恐怕連最為鼓吹快樂教育的磚家,若是沒錢拿,那么讓他自己裝快樂多半都裝不出來。
周瑜快樂的開始,便是遇到了孫策。
少年郎,總是感性居多。
后來,我遇到了孫伯符…周瑜微微笑著,承蒙孫伯符不棄,以性命向托付…生死榮辱與共,方有今日之江東…
當然,按照周瑜的說法,那是相當的完美。
最好的年齡,在最正確的地點,遇到了最喜歡的人…
有點怪怪的?
但周少年郎大概是表達了這個意思。
可實際上,如果多少有些后世心理學知識的,要說這孫策和周瑜之間的關系么,吊橋效應可能逃脫不了干系。不一定非要吊橋,畢竟恐高癥也不是人人都有,還有人非常喜歡攀爬高崖的,所以一般后世的人除了吊橋蹦極之外,還會選擇恐怖電影,鬼屋等等。
當然,還有另外的一處場景也會有吊橋效應…
戰場。
周瑜遇到孫策的年齡,大體上是十六歲。
中二已滿,老練未至。
同時孫策在那個時候,大概就開始在附近殺匪徒賊人練手了,為了之后跟隨父親孫堅作戰做一些前期的準備。
因此幾乎可以確定,當周瑜前往拜見孫策的時候,孫策多半也會利用一些小規模的戰斗來篩選身邊的小伙伴,而多半就是在那個時候,兩個人確定了關系。
君臣關系。
孫策很顯然不喜歡動腦子的,他和鍵盤俠杠精完全相性不合。因此孫策對于之前慕名前來,在他身邊的那些士族子弟完全不感冒,因為他覺得那些士族子弟整天就只會嗶嗶。說這個比這個更重要,那個比那個要更好,所以孫策應該這樣,然后那樣。
周瑜顯然不一樣。
周瑜話少。
話少的原因是因為周瑜沒有太多的試錯機會,他是沒爹的孩子,他必須要謹慎。至于那個時候,周瑜也沒有太多的選擇。
周邊的諸侯,除了孫堅孫策之外,近一些的就剩下了袁術和劉表。
袁術看不上周瑜,是因為袁術狂傲。袁術他連三公九卿都看不上,更何況是當時默默無聞的小周瑜?至于劉表,當時一心在荊襄內部刷聲望搞聯合,他也看不上出身不是在荊襄范圍之內的周氏少年郎。
太遠的諸侯,周瑜或許想過,但是很遺憾,他去不了。
畢竟他走了,周氏上下怎么辦?
沒人要求周瑜背負這些,但是周瑜知道自己肩上有責任。
所以江東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江東弱小,急需人才,不會因為他年齡小,沒經驗就將他拒之門外。就像是后世的小公司不會特意設立什么門檻,當年某寶還沒有壯大的時候,某人甚至去大街上拉人頭,只要活的喘氣的就成,等大了之后么…
因為孫策年輕,比較沒經驗,更好騙…不是,是更好溝通。都是年輕人么。但是周瑜也沒想到,孫策會這么好騙,然后二話不說就將腦子掏出來,交給了周瑜。
第一次上戰場。
第一次指揮作戰。
第一次殺人。
周瑜很好的控制著自己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他是第一次,但是他體內的激素并不會理會他的表情是什么,依舊持充斥著他身軀的每一個細胞。
孫策最開始的時候,或許就是因為看到周瑜像是個小娘們般的俊秀,想要帶著他在戰場上嚇唬一下,多少懷著看著周瑜哭啼啼的惡趣味,但是沒想到反而被周瑜的反差萌給吸引住了,之后就淪陷在周瑜的手中。
少年郎的情感多數都是純真的。
就像是校園里面學生之間的愛情多半還算真誠。嗯,沒錯,只是學生之間,并不包括老師。畢竟地位、信息、權柄、資產等等都不對等。
同樣,如果說孫策不是早死,而是再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周瑜和孫策之間的友情,也肯定會漸漸的變味,就像是再美麗的愛情都不得不面對財米油鹽,或者校園的愛情最后也要面對彩禮和房價,即便是學生和老師最終會因為論文問題而大打出手一樣。
然后剛巧,周瑜對于孫策的感情,就永遠停留在了最為美好的時刻。
抱歉…周瑜做出了最終的決定,多謝從兄前來相勸,但我不會離開江東…
周暉瞪著眼,滿臉的無奈。
周暉他完全不能理解,即便是周瑜給與了解釋。
周瑜依舊是笑著,再次表示了感謝,然后讓人送周暉到客房安歇不提。
雖然說周暉不能理解他,但周瑜還是覺得有些開心,畢竟多少也算是一份關切,不需要管關切的背后的因素有多少。
開疆辟土的一代,承上啟下的二代,至于三代么…
大多數開始就走糊涂賬了。
周氏…
或者說江東,也是如此。
周瑜知道這一點,就像是他也同樣知道孫權達不到如同他父兄一樣的魄力。
同樣周瑜也清楚,這個魄力是怎么來的…
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就自然是豁得出去,反正自己就這么一些破瓦爛罐子,怎么都是賺的。可當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要背著烏龜殼的時候,自然也就只能是縮著腦袋當自己就是一只忍者神龜了。
因此現在孫權豁得出去么?
就連周瑜自己都活不出去。
周暉離開之后,周瑜坐在廳堂之內,沉吟了片刻,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收斂起來,成為了冷冽。
以孫權的脾性,如果周瑜真的離開江東,不管是不是真的去治病,孫權會容許他就這么平安的走到長安去?就算是孫權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在許縣的曹操會眼睜睜的看著周瑜這一條大魚打門前經過,然后什么都不做?
周暉雖然是一片好心,但是其不管是智慧,還是政治敏感度,都是太差了。
如今大漢,已經不是好心,善良,就能得到善終的年代了!
所以他走不了。
活,只能靠命,即便是周瑜清楚,長安百醫館那邊或許確實有一絲生機,可是他自己卻要將這一絲的生機自己掐斷。畢竟周瑜他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家人,還有…
小喬。
周瑜的夫人不是小喬。
或許讀三國的人,都盯著周瑜小喬,覺得那就是才子與佳人的絕配。
男性將自我代入周瑜,覺得自己就像是周瑜一般的羽扇綸巾,指點江山,然后身邊還有一個絕世佳人仰慕的看著自己…
女性則是代入小喬,沖冠…呃,錯了,是閨房調笑早生華發,是琴瑟相和郎情妾意,絕世美男子智慧無雙溫柔體貼,一起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
實際上,很遺憾,小喬只是一個妾,至今沒有名分。稱之為如夫人,其實就是擺明了不是夫人。
周瑜的夫人,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來了。而且那個時候周瑜甚至都沒有見過其夫人,更是談不上什么自由戀愛,相互傾心。周瑜和他夫人的結合,只不過是家族需要的政治聯姻,他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
就像是他這一次無法去百醫館一樣。
身不由己。
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
但是小喬不是…
她連周家的人都不是,死也不可能成為周家的鬼。
她入不了周家的墳…
因為她就是一個妾。
妾,立女也,站在一旁侍候著,連坐下的資格都沒有。
絲竹之聲從方才開始,已經悄然響起來了。后堂臺榭之上,有一個俏麗的身影在撫琴。
周瑜緩緩的走了過去,冷峻的臉色也漸漸的柔和了起來。
周邊的煩躁和喧囂似乎都已經褪去,一襲白衣的女子坐在臺榭之中,青紗垂蕩,似乎在隨著琴聲在舞蹈。小喬輕撫著身前的古琴,長發在腦后簡單的挽成一束,傾瀉下來,柔順且光澤。白色的裙擺在席上如同花朵一般的舒展開來。琴音叮咚,柔和而舒適的感覺,就混雜在了周瑜紛亂的心緒之中。
世間的喧鬧,在這一刻,就像是被琴聲所撫慰,在那柔和緩慢的琴音之中漸漸的被伸展,被撫平,天地一片靜謐,只剩下了眼前的這人和耳邊的這琴聲。
周瑜微笑著看著小喬。
看著小喬像是水墨的仕女畫一般,充滿了韻味的留在了他的眼眸里。
纖指輕柔的彈撥間,自有一股清雅引人的氣質在其中。小喬低著頭,青絲也在頰邊輕垂下來,只是露出了淡然閑適的目光,似乎沉浸在樂譜之中,像是在無人的山嶺或是寧靜的湖泊邊上悠然彈奏。
周瑜側耳傾聽。
周瑜善樂,但是不善詞章。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樂曲天賦這個東西,是老天爺賞的一碗飯,有的人是老天爺掐著脖子往下灌,有的則是就算是將碗底刮一遍又一遍依舊照不出來半粒米。老天爺就是這么的偏心,人生下來就不可能公平,這是個人與生俱來的刻在DNA里面的東西,有的人就是樂感好,聽一邊樂曲就能現場寫個七七八八下來,但是有的人就是五音不全,即便是在練歌房里面苦練一個月,出去了依舊是唱跑調。
人生而不公,但是有一個東西是公平的,那就是時間。
一個人,一天永遠只有十二時辰。
花在樂曲上的時間多了,就沒有時間花在經文詞賦上。時間總是有限的,后世資本家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占用普通人學習成長的時間,畢竟只要普通人不學習不成長了,他們就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吊在路燈上。
周瑜不善詞賦,這個黑洞就連羅老先生都補不上來,只能像是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一樣,給周瑜會見諸葛的時候,添加幾句打油詩了事,就連臨終感慨也只能來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便是再無其他。至于后來所謂周瑜所著長河吟什么的,一看其詩詞架構就清楚,多半是牽強附會,后世借其名假作而已。
小喬彈奏的曲子,是周瑜之前教她的。
之前她都彈得不怎么好,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琴聲漫漫,在這一刻,似乎成為了這一片天地的主宰。
素衣,古琴。
青煙,臺榭。
纖細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躍,勾勒,按抹,滑動。
漫天的花海,飄然而下,那是屬于少女初遇稱心郎君的幸福愉悅,可是隨著風雨而來,花朵便是只能蜷縮著,渴求著郎君的保護和照顧。然而風雨之后,并不是迎來了晴天,而是漫天的風雪,徹骨的冰寒,無窮無盡的憂慮,還有抑制不住的…
恐懼。
對于未來的恐懼。
漫天的風雪之中,只有一個小小的,卑微的身影,在跪地乞討,在向天地哀求。
為他祈求。
這樂聲與往日不同,帶出來的情緒也和往日不同。骨架雖然沒有變化,但是內心當中的情感卻充盈其中,所有的轉折、所有的彈奏、所有的音節,在這一刻都仿佛有了自己的靈魂,都在歌唱,都在向這一片的天地傾述…
小喬沒有發現周瑜的前來,她全心全意的沉浸在了樂曲之中。
她憂慮,她祈求。
這幾乎是一個全新的曲目了,周瑜之前從未聽過。雖然說他之前教過她,可是現在這個曲子是屬于她的了。雖然在某些細節上還有一些不夠精致圓潤,但是隱隱約約的,小喬脫離了周瑜的框架,冒出了一些屬于她自己的東西。
之前的小喬,琴聲也好,簫聲也罷,都是收著,似乎都是小心翼翼的。周瑜能夠理解,也多少有些無奈,他喜歡小喬,但是他不能給小喬名分。
不是他不想給,而是他給不了。
大家都稱呼周瑜是都督,但也就如此了。
都督是實際職位,不是爵位,所以周瑜只能有一個妻子。
就連孫十萬,現在也只有一個夫人。畢竟孫權如今也就頂天算是一個三品雜牌將軍,他能封給周瑜什么職級,什么爵位?只能是一地太守,然后加一個都督了。
除非是周瑜當下立刻跳槽到曹操那邊或是斐潛那邊,去獲得一個侯爵的身份,否則小喬就是一個妾,是他得的,是他納的,而不是明媒正娶。
因此之前的小喬,一直都過著小心翼翼的生活。要看周瑜的臉色,也要看周夫人的臉色。
周瑜很心疼,也知道他夫人不容小喬,所以他到哪里,能帶著的時候,他都會帶著小喬。這真不是因為周瑜纏綿女色,而是他知道,如果他稍微離得遠一些,時間長一些,那么小喬可能就隨時有可能被像是處置一個物品一樣,被扔到了一邊。
就像是孫策死后的大喬的處境一樣。
周瑜望向小喬的眼眸之中,也流露出了絲絲哀愁。
我若一死,卿將如何?
我對得起江東,對得起伯符,對得起周家,唯一虧欠的…就是你啊…
小喬一曲終了,余音繚繞。她雙手按于琴上,癡癡而坐,終究是忍不住,一滴眼淚滴落下來,砸在了她的手背上,濺開了一朵小小的淚花。
視野一片模糊之間,她看到一只手輕輕的伸了過來,然后將那一朵淚花拭去,便是一個哆嗦抬頭而看,在水霧朦朧之間,見到了周瑜微笑的臉龐。
小喬慌忙想要站起行禮,又是急著要擦拭自己滑落的眼淚,頓時就有些手忙腳亂,差點碰到了桌案。
莫慌,有我…
周瑜緩緩的說道,就像是一直以來他都庇護著她一樣。
小喬偎依進了周瑜的懷里,熟悉的溫度讓她心安。
莫慌,有我。周瑜拍了拍小喬的后背,輕撫了兩下,他抬起頭,望向了遠方,緩緩的說道,像是對著小喬說,也像是對著他自己說。
小喬抱著周瑜,腦袋往里面拱了一下,低低的應答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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