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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2章一天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大勝。

  但是勝利并不代表這毫無代價。

  當然,損傷更大的是烏孫和車師。

  輔左車師后國國王的大將,在他被發現的時候,只剩下了腦袋。倒不是說漢軍忘了帶走,而是估摸著是在混亂的時候中了流失,然后摔倒落馬,結果無數的馬蹄踐踏而過,全身的血肉都分崩了,剛巧只剩下了個腦袋還算是大體的完整…

  這一場戰役,車師后國的精氣神都被打沒了,僅僅剩下一點殘骸。

  烏孫人損失較小,因為他們本身來人數并不多。

  小昆彌能隨時調動的機動部隊,也就是四五千,其他的要負責地方守衛,同時還要參加生產,畢竟烏孫勇士并不是職業兵卒,也都是半牧半兵。而在這四五千的常備兵馬里面,多少還要留一些看家,能帶來支援的只有三千。

  烏孫當年還是窮橫的時候,不僅是打跑了匈奴,還揍了大月氏一頓,也就是之后貴霜的前身,占領尹犁河谷,接收了大量月氏、塞人部落,并沿著尹犁河擴張到了后世的吉爾吉斯、哈薩克,巔峰時期有人口五六十萬,號稱控弦十萬勇士!

  只不過,也就這樣了。

  高順也沒有更多的力量來擴大戰果了。

  漢軍的損傷,同樣也不小。

  一些能帶走的頭顱,用石灰腌制了,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土特產,要送回去校驗論功的。當然還有很多是沒帶走的,比如像是混戰當中丟失了自己身軀只剩下了腦袋的車師后國大將。因為其余的空間,需要收納漢軍自己的將校兵卒尸首。

  大戰次日。漢軍將士的尸骸都基本上收斂完畢。

  從焉耆出發之時,跟著高順的兩千多人,現在只剩下了一半多一些。折損最大的是附庸軍部分,卡扎重傷,其下轄的附庸軍幾乎在之前混戰當中死傷殆盡,只剩下了兩百余人。

  漢軍也是很多傷亡,在陳三郎送走了那一批的傷兵之后,現在又多出了近百余傷兵,其中有三四十重傷,其余的還算是輕傷,可以走動。

  這數字是讓人沉痛的。

  能找得到尸首的漢軍兵卒,被集中在了一起。

  他們將會被埋葬在天山上。

  向陽偏東的方向。

  朝著長安。

  活著的人,為死去的戰友挖坑。

  至于那些車師人和烏孫人的尸骸,則是被遺棄在了務涂谷谷口,或許千百年之后,會有些考古的人,亦或是什么直播的挖土黨,將殘骸重新刨出來。

  盧四郎按照花名冊,勾了兵將的姓名,然后讓人在山上砍來了樹木,鋸成一節節的,剝去了樹皮,然后一個個的寫上了那些陣亡兵卒的名字,一根根的插在了合葬之地的前面。

  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柄柄的刀槍插在了地上。

  又像是一座座的豐碑…

  當兵前,我干最多的就是刨地…有個兵卒一邊揮動著鋤頭,一邊都囔著,就像是跟那些死去的戰友在對話,保準給你們刨得漂漂亮亮的…不過啊,這種活,干一次就夠了,真的…

  能找得到士兵牌的,就單獨一個坑,找不到的也就只能是湊活著擠一擠了。反正活著的時候彼此也是在同一個鍋釜之中撈食物,睡也是同一個帳篷,同一個營地,誰的屁股上有幾個痣,腿上毛多不多大家都清楚,也就不在乎死后需不需要一點隱私空間的問題了。

  一具具的尸首被安放好,然后埋上土。

  盧四郎又讓人取了些已經登記好的胡人首級,就像是一枚枚的瓜果一樣的在墓碑林前面堆放起來。沒有足夠的牛羊做祭品,這些首級就湊合著用罷!對了,再去拿個些馬頭來!也擺上!

  人死傷慘重,戰馬同樣也是如此。

  兵卒一邊應答著,然后將首級擺上,一邊問道:司馬,這些人頭有給他們算上罷?

  盧四郎點了點頭,呼了一口氣,這還用你提醒?老規矩,都有算。一人加三個。都記上了,放心吧。

  血戰之后,戰友之間的情誼也得到了提升,原本那種相互不信任,懷疑對方會貪墨自己的軍餉的表情,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

  說著話,盧四郎還抖了抖手中的冊子,看,這冊子是專門有人直接送到長安去…放心吧,這一次不會有人克扣的…

  那感情好,這樣一個腦袋,不知道能有多少錢?兵卒問道,車師國的和烏孫的有區別么?

  沒區別。有區別的就是帶甲和不帶甲的。盧四郎回答道,之前不是有說過么?帶甲的值錢,不帶甲的不值錢…哦,這些啊,這些當然都算是帶甲的…

  陣亡兵卒,其撫恤金再加上至少三個首級的賞金,差不多一個家庭能得到十二三萬錢左右。

  驃騎如今養出來的信用,上上下下都是很放心的。

  十萬錢,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了,至少可以支撐一個普通家庭十年左右的開銷是沒問題的,這樣下一代的人也就可以有機會成長起來。

  盧四郎等人雖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可持續發展,但是至少也明白即便是自己戰死了,家中也能無憂,心中便是能夠安定下來。

  當兵么,常年在外,如果家中不安,又有那個軍人能夠安心作戰?

  在這方面上,驃騎無疑做得很好。

  或許是為了沖澹生死的傷感,或許是盧四郎想要振奮一下周邊兵卒的士氣,他叫住了那個提著胡人腦袋擺放的兵卒,對了,十萬啊,你現在名字可以改一改了。

  為啥?那個名叫十萬的兵卒愣了一下。

  盧四郎說道:我記得當初你當兵的時候,說是要賺個十萬錢,所以就叫十萬了對吧?

  十萬點著頭,沒錯…可是一直都沒夠啊,攢了一點,又給花了,然后再攢,三年多了罷…

  盧四郎點了點頭,不過這一次,你應該夠了。我看了,光這一次你就有五個帶甲首級,加上之前的,總共是八個,這就是四萬了,等再砍幾個,加上出征餉,得勝賞什么的,七七八八發下來,也就差不多十萬了。所以你下一個名字是什么?廿萬?還是卅萬?

  哈哈哈,還卅萬?能有十萬就成了!不改了,十萬就好,我不貪心。士兵也很開心,哈哈的笑著。

  盧四郎有些意外,但是似乎又有些在意料之中,點了點頭,那成。十萬,十萬確實是個好名字。

  在大漢朝,按照家訾,也就是家庭財產來區別富裕與貧窮的,一般來說,所謂貲不滿二萬是窮人。如果說郡國遭災,這些家產不滿兩萬的家庭,就會得到一定的減賦稅的優待。

  就像是后世多少以下的免稅退稅…

  兩萬到十萬是普通人家的財富,而十萬錢,就達到所謂中民的標準。

  相當于大漢的中產階級。

  至于再往上,比如百萬的自然就是富人了,而超過了三百萬,在西漢時期就要小心些了,比如在漢武帝元朔二年時,便徙郡國豪杰及訾三百萬以上于茂陵。

  東漢么,那就是地方富豪的天下了。當資本開始把持一切,壟斷地方經濟的時候,有一個現象就是會出現富豪的級別明顯急劇攀升,千萬級別家產的都已經是讓某些富豪看不起了,在他們眼中,億錢才是能算個小目標。

  大漢依舊是一個貧富差距巨大的時代。

  像是盧四郎等等這一些普通人,在當下就只能是入伍從軍,在這沙漠雪山西域北疆之間闖出一片天地,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依靠一次次的立功,一顆顆的首級,來實現自我階級提升!

  或許那個在士族子弟眼中俗氣得掉渣的名字,便是這些普通漢人一生的夢想罷。

  盧四郎見埋葬兵卒尸首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便是回來找高順。

  原本高順是想要親自主持祭奠和埋葬漢軍尸骸的事情的,可是他沒辦法做到,一是因為傷,二是因為病。

  之前高順還有個必須要打贏的精神撐在那邊,而現在…

  松了一口氣之后,便是頹然而倒。

  盧四郎到了中軍大帳之外,看了看站在外面的護衛臉色,將軍…可是好了些?

  護衛皺眉,微微搖頭。

  對于高原缺氧,漢代人并非完全一無所知。只不過有時候因為一知半解反而更讓人迷湖就是了。

  在漢代,高原反應被歸入了瘴氣一類。

  就像是很多大漢中原人在南方樹林當中出現了各種不適應,水土不服,蚊蟲叮咬,然后不能確定具體病因,將其歸入了不可見不可說的瘴氣一樣,對于在高原地區突然出現的大規模高原反應,漢人也以為是屬于瘴氣的一種。

  因為高原反應的其中有一個明顯的癥狀,和瘴氣很相似,就是莫名其妙的發病,而且因為不能排除是否相互感染,甚至還一度擔心會不會是瘟疫…

  門簾一掀,隨軍醫師走了出來。

  怎么樣?將軍怎么樣了?盧四郎上前就拉住了醫師,低聲詢問道。

  隨軍醫師說道:好一點了…不過…我想…這個…

  不過什么?盧四郎追問道,你這人怎么磨磨唧唧的,不能一口氣說完么?

  醫師也是無奈,我是金創科的,這冷瘴之癥,不是我本行啊…而且這病,還是看了百醫館的邸報才知道的…

  那…那百醫館有說這什么冷瘴應該怎么治么?盧四郎問道。

  醫師搖頭,或許有,不過我隨軍之后,就收不到邸報了。要不你讓運糧的去看看有沒有最新的百醫館邸報,帶一份來?我給將軍開了些湯藥,不過草藥也不多了…唉,早知道就多帶點草藥了…算了,我還是到周邊山頭上去看看,看看能不能采一些…

  盧四郎連連點頭,然后又叫來兵卒跟著醫師一起去,幫忙采藥。

  高原反應這玩意,就算是后世也未必能夠確定具體發病人群,只能說是大概某些人會容易有這樣的反應,可也不是絕對,甚至還有可能健康的上去高反得死去活來,然后有個低血壓什么的基礎病的,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當然,純粹的高原反應其實致死率并不高,可怕的是高原反應的并發癥…

  盧四郎看著醫師離開,然后聽著大帳之內沉重的呼吸聲,并且間雜著咳嗽的聲音,心情不由得沉重了下來。

  盧四郎有些猶豫,他不知道是應該進去稟報,還是讓高順多休息一下更好。

  四郎么?帳篷里面有些沙啞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吧。

  盧四郎連忙應了一聲,然后和一旁掀起門簾的護衛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將軍…

  高順氣色不好,因為受傷,氣血虧虛,所以臉色有些慘白,而又因為高原反應導致眼睛唇舌都有些發黑…

  將軍,兵卒尸骨都安葬好了。盧四郎將手頭上的事情一一稟報,然后偷偷看著高順難言疲憊和痛苦的神態,不免擔心的問道,將軍,不如我們立刻啟程回軍罷…急行三天之內就可以到焉耆,然后就到西海了…

  高順擺擺手,咳嗽了兩聲,帶出了一些喘音,不能急…要先處理烏孫之事…

  徐徐而退,方能保持威懾力,若是夾著尾巴急歸,誰都清楚有問題了。

  盧四郎微微嘆息一聲,將軍,那個車師后國的俘虜…

  高順呼哧呼哧有些艱難的喘息了幾聲,餓兩天,然后再問…別死了就行…我們需要他來處理手尾之事…

  車師后國的一個小王在混戰當中被抓住了。

  車師后國的小王,他也沒想到,明明是大好的局面,為什么會變成了現在這樣的處境…

  他才剛剛登上小王不久。

  他還在暢想著自己能夠號令千軍萬馬,奔騰馳騁在廣袤的西域土地上。

  年輕人么,怎么能沒有夢想呢?

  但是他沒想到,他頭腦一熱,想要趁著這一次漢人敗退的機會充當英雄的想法,使得他現在像是一條咸魚…

  一條發臭的咸魚。

  如果說當上車師后國的小王是他人生的高峰,那么現在肯定無疑就是他的低谷,或者叫做深淵。

  在之前的那場混戰當中,他沖得太靠前了,結果漢軍反擊的時候,即便是他的護衛拼命想要保護他,可是很不幸他在逃跑的時候被甩下馬,漢軍見他衣著華麗,知道他是條大魚,便是沒有在第一時間殺了他,而是留下其性命…

  可是他真希望自己是當時戰死了!

  他寧愿死在戰場上!

  一路上,淪為俘虜的車師后國小王回想起他曾經喊出的豪言,也幾度想要奪刃自剄,卻一直沒找到機會。

  后來,他找到了個機會,想要一頭撞死在崖壁上,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最后一刻卻收了一些力道,以至于他雖然碰得頭破血流,卻仍留有性命,被漢軍的軍醫罵罵咧咧的湖了一腦袋的草藥,然后竟然止血了…

  于是他絕望的發現,他自己根本沒有自殺的勇氣。

  不畏死亡只不過是短暫的沖動,而貪生怕死才是生命常態。

  車師后國小王雖然沒有死成,但是他依舊覺得自己還是忠誠于車師人的,忠誠于他的族人,他即便是當下被俘虜了,也要展現出作為車師人的勇氣來…

  可事情沒有他想象的簡單。

  當最開始被抓到了漢人軍將面前的時候,盧四郎也是對這位車師后國小王有些興趣,順口就問了一句他降不降,車師后國小王當時自然是非常康慨激昂的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但是沒等他說完,盧四郎就沒興趣了,驅趕牛羊一樣讓人將他帶下去了。

  隨后在他自殺沒成功之后,甚至連捆綁都省了。

  這簡直就是一種侮辱!

  車師后國小王咬牙切齒,他甚至詛咒謾罵著漢人,覺得他雖然沒有自盡的勇氣,但是漢人為什么不能一刀殺了自己,讓自己至少也能全了勇士之名,也是件好事,不是么?

  可是漢人并沒有動手,漢人只是將他關押了起來。

  關進了一個空蕩蕩的地窩子里,沒有飯吃,也沒有水喝。

  他很餓。

  也很渴。

  他曾經聽聞,在西域早些年的時候,有一名漢人被匈奴抓起來,同樣是關在了地窩子里,然后沒有吃喝之物,便是用天上飄下的落雪和他身上的毛氈上的毛,吞下充饑…

  他一開始覺得漢人那叫什么蘇能做得到,他也一樣能做到。

  他豪情滿懷。

  旋即他開始犯愁…

  可周圍除了土還是土,外頭是晴朗的天空,一點云都沒有,哪來的雪?

  而且毛發一點都不好吃,他只是試了一點點,都惡心干嘔,連苦膽水都吐了些出來,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后來漢人送了些吃的喝的,但是有條件,要他投降才能吃。

  車師后國小王咬著牙,拒絕了。

  但是很快他就撐不住了。

  沒喝的,尿都拉不出一滴來。

  饑餓感更是時刻不停地折磨著他,在不知日月的地窖之中,他感覺好像是已經度過了一生。他餓得兩眼發黑,渴到暈厥,最后甚至綠著眼睛,在地上摳摸著,但是除了砂石之外,什么都沒有。

  他甚至伸出已經干涸的舌頭,去舔泥土,去舔地窩子當做棚子的樹枝,將那些干巴巴的樹皮一次又一次的摳下來,塞進自己嘴里…

  在餓到昏厥的時候,他的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回到了務涂谷,回到了王庭當中他華麗的帳篷牢里面…

  恍忽之間,他似乎看見了車師后國的人以一種超出凡人的勇勐之態沖殺了上來,然后掃平了整個的漢軍駐地,將漢人軍將都斬殺了,然后打開了地窩子,營救了他自己,并且車師大王到了他面前,贊許他的堅守和忠誠,并且遞給他了甘甜的美酒…

  可是等他恢復意識的時候,他才發現,面前的人不是他的車師大王,而是那名叫做盧四郎的漢軍將領,他手中拿著的也不是美酒,而是普通的水囊,并且已經被他喝了大半。

  水下了肚,頓時發出震天一般的饑鳴聲。

  盧四郎從一旁的兵卒手里面拿了一塊烤馬肉,遞到了車師后國小王的面前。

  香噴噴的烤馬肉的色澤是那么金黃,散發著的香氣是那么的誘人。

  車師后國小王忍不住伸手出去,出于本能的想抓,但是盧四郎卻收回了食物,笑了笑,降不降?

  車師后國小王想起了自己在家鄉說過的豪言,想起了車師后國大王對他的信賴和期望,想起了他的榮譽,他的名望,他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勸阻著他!

  寧死不降!

  除了他的手和嘴。

  他聲音微弱,卻解脫了一切艱辛。

  他的手向上伸展著,渴求著。

  我愿降…

  烤馬肉被扔在面前,他發瘋似地撲上去,吮吸著,撕扯著。

  真香啊…

  等他吃下了肉,整個人回過神來,才知道他只不過是在地窩子里面待了一天一夜而已,并不是像他想象當中的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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