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
除了一線執勤的戰兵之外,其余的人基本上都放假了。
藍田大營之內,這個月發了兩次月餉,最后的一次算是額外的嘉獎,也算是過年金罷。發放的時候按照慣例,呼喝了驃騎將軍萬勝,震得四周的民眾都嚇了一跳,一開始免不了害怕,覺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等到了解到了是增發年餉之后,便是又變成了羨慕,恨不得自家來年被招入軍中,也能吃一口驃騎將軍的兵餉。
在大營之外,杜畿安排了各種商鋪的直銷活動,可以讓兵卒不用進城就可以采買一些他們需要的東西,或是一件衣物,或是一壺美酒,亦或是通過驃騎的錢莊分支機構,將他們的兵餉寄給家中去。
大營當中的這些新兵,大多數人是不能直接放到縣城當中去,否則容易出亂子,只能是分批次,并且是優秀的新兵才能獲得一個進城休息的機會,這些事項,在杜畿沒有到藍田主持工作之前,其實并不是很清楚其中的門道的。
而現在,杜畿基本上來說已經是一個很成熟老練的地方官吏了…
甚至不需要特別的交代,杜畿在沒有任何指令的時候,就在自己的官廨之中,與幾名的軍事官制定了下一個季度的新兵訓練計劃。
杜畿并不打算是放太久的假,在正月初五之后,就要逐漸的開始恢復訓練,而且他這里的新兵也只是完成第一階段的訓練,然后就要根據不同的情況,分流成為各種兵種,如果是騎兵的話,還要轉道去陰山和隴西,山地兵的話去秦嶺漢中川蜀,一般的兵卒則是要去潼關。
在這些兵卒前往下一個地點的時候,就會在行途當中學會扎營,立寨,哨探,布崗等等的技能…
正事說完,軍士官相互看看,然后為首的那名拱手對杜畿說道:縣尊,年三十我們各隊都自己湊了份子,采買了酒席,在營中歡慶新年…縣尊若是得空,還請賞光。
杜畿笑著應了。
平日里面軍中禁酒,但是過年么,一年也就這么一回。所以年三十晚上也是可以喝酒的,但是不能醉酒鬧事。
等幾名軍士官都走了,官廨之中也漸漸的安靜了下來。
杜畿將一旁的披風披在了身上,然后走出廳堂。
現在藍田官廨之中大部分的官吏都已經回家了,畢竟是新年,除了城門,望樓,坊門,公庫等地方的值守人員之外,大部分的人都放假了。
不過也有例外,在杜畿走到廂房一側的時候,忽然發現其中有一間房子當中還點著燈,有人影晃動…
杜畿微微皺眉。他記得這里已經是放假了,并且即便是值守,也應該是在靠近正廳的地方,以便有事可以及時找得到,怎么會在這個相對來說比較偏遠的廂房之內還有人呢?
杜畿示意護衛上前,不多時護衛出來了,然后房內的兩三個小吏也連忙出來拜見杜畿。
爾等…今日輪值?杜畿問道。
其中一個小吏回答道:回稟縣尊,并非輪值…在下…不敢有瞞縣尊…這主公之處,新律頗多,在下平日里難得閑暇翻閱記誦…如今正值休假…只是,只是在下家中坊內紛擾,在下…也不愿掃了街坊興致…便是來此…
杜畿明白了,點了點頭,你二人也是如此么?
另外兩人也是應是。
杜畿笑了笑,說道:欲勤學律法,善也。只不過這廂房偏遠,不如移去側廳之中,一來方便,二來也幫著照看火燭…
漢代建筑物其中木質還是占據大多數的,而且不管是點著火燭,亦或是火盆,都是需要小心的,所以如果在偏遠的廂房里面出了事情,滅火都一時找不到人!
但是喜歡讀書,愿意用休假的時間來熟悉新律,這也是一件好事情,不能說完全一棍子敲死,因此杜畿就干脆開放偏廳,讓這幾個人到偏廳當中去。
三人自然是大喜過望,連忙拜謝。
杜畿擺擺手,示意這三人去收拾一下,換個位置,自己便是帶著護衛繼續繞了一圈,在看了確實沒有什么其他問題之后,才晃晃悠悠出了官廨,往住所而去。
藍田當下已經今非昔比。
原本藍田人口并不是很多,也算不上什么大縣城,一般來說一個月也就開兩次集市,十里八鄉之內的農戶什么的,有需要就到縣城里面來,不算是太熱鬧的。
而現在有了大量的荊州流民補充之后,藍田的集市已經是變成了是逢四和逢九,逢四在東街,初九南街,十九西街,二十九北街,而現在進入了臘月二十四之后,幾乎天天都是集市,就沒停過。
杜畿從府衙官廨當中出來,便是北街,雖說明日才是北街大集的日子,但是當下街道上的行人都比平日要多,而且每個人都穿得好些,一些一般的人家,也舍得將家中漂亮的衣服穿起,還有些相對寬裕一些的大戶人家,除了錦衣之外,還有各種裝飾,要是士族子弟的女眷,那花樣就更多了,不僅有普通的玉石,甚至還有一些在頭發上,衣襟上的用金箔折成的飾物,有像是燕子的,也有像是鮮花的,不一而同。
漢代對于女性的禁錮并不像是宋代以后那么的變態,所以市面上乘著過年的機會出門游玩的女性其實也不少,而且都很活潑,見到生人也不會動不動就羞澀,甚至年輕人之間還相互打鬧,顯得生氣勃勃。
在街角和巷口之處,一些孩童相互打鬧著,也有一些孩子聚集在一起,分吃著各家的零食。我吃你一個干棗,你吃我一塊米糕,一塊糕點分三四份,小伙伴每個都有一口,清脆的笑聲就響個不停。
普通百姓臉上也是帶著舒心的笑意。人一多,需求就旺盛,需要鍋碗瓢盆的,需要干柴清水的,但凡只要不是那種貪懶饞沒藥救的,只要肯干活,即便是什么都不懂,買把力氣去裝卸貨物,打個零工,都有一些額外的收入。到了年關,將欠的帳一還,剩下的給家里帶兩塊新布,抗一袋細面,打一角酒,割半斤肉等等,就覺得這日子舒坦…
原本荊襄的民眾的過年習慣,和關中是略有不同的,但是這并不妨礙當下濃厚的新年氣息,大多數的荊襄流民都得到了安定,也都漸漸融入了關中,就連口音也跟著關中有些相似了,畢竟這里是屬于驃騎將軍的地盤,到什么地方便是說什么地方的話。
當然也還有一些民眾比較貧苦,因為不管是什么年代,總有一些民眾因為病,或是因為意外,導致整個家庭的支柱坍塌。這也是杜畿無法預判的事情,只能說是盡可能的進行一些幫助,在年前巡查探訪了一遍,多少分給一些生活物資,讓這些貧苦的家庭能先將眼前的這個年過去。
只要還有些希望,這些勤勞的百姓就能掙扎著活下去…
反正不至于買兩饃都會被揍一頓就是了。
杜畿一邊往前走,一邊回應著往來的一些士族子弟,亦或是百姓的問候。
郎君,要回長安么?見杜畿站在街口,似乎有些遲疑的樣子,一旁的心腹護衛便是問道。
杜畿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必了…便是在此地迎接新年罷!
長安城中,陵邑之內,也是在歡天喜地的迎接新年。
老狗子齜著一口快掉光的黃牙,一邊拄著拐棍走,一邊傻樂。
爹啊…月妹子有些埋怨的說道,瞧你笑的,口水都流下來了…
窩…嘶溜…窩高興著咧!老狗子哈哈笑著,高興!就是高興!
月妹子其實也開心,畢竟一直懸掛在心中的石頭,不僅是給家里寄來了錢財,更重要是的石頭哥還活著!
原本老狗子和月妹子在巡檢通知他們去陵邑軍事處的時候,都不免有些擔心,他們害怕萬一去到了那邊,面對的便是石頭的撫恤金…
所幸的是,只是石頭寄回來的兵餉。
雖然兵餉比起撫恤金來說要少很多,但是對于老狗子和月妹子來說,寧可拿到這比較少的兵餉,都不想要去領什么撫恤金…
拐過街口,離開了公務區域,進入民坊之中,頓時就熱鬧了起來,商鋪店招扯著脖子抑揚頓挫的招攬著,川流不息的百姓或是挑著擔子,或是背著背簍,在店鋪之間選購著,采買著,補充年前最后的一次年貨。
明天就是二十九,后天基本上各個店鋪也都會關門歇業了,然后或是到初三之后,或是到初五才會陸陸續續的開門。
去請個灶神…老狗子停下了腳步,看著商鋪,遲疑了一下,然后咬了咬牙,再去割些三牲去…
爹…月妹子愣了一下。
因為雖然說石頭有將兵餉寄回來,而且月妹子日常也會做一些手工,或是替人漿洗衣裳補貼一下家用,生活還是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不管是老狗子還是月妹子,平日里面都很節儉的,就像是這一次新年,兩個人都已經將大部分的年貨采購完了,反正就兩個人,下鍋細面湯餅,便是過年了,像是老狗子這樣忽然還要割些牛羊肉的,自然讓月妹子有些詫異。
我們吃不吃都無所謂…我是想要給石頭…老狗子嘆了口氣,祭祖宗的…之前那是我們窮,沒辦法,但是現在…怎么也是要給石頭祖宗燒點香火,祭些三牲…好保佑石頭…
其他的,甚至老狗子自己的都可以節儉,乃至于忽略,但是對于石頭家中的灶神和祭祀,多少要自己去請,然后帶些有些分量的供品,才算是誠心誠意。
月妹子明白過來,連忙點了點頭,那…爹你在這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誒!老狗子撐著拐棍,點了點頭,然后看著自家閨女往前走去。
幾個小孩子騎著竹馬,呼哧呼哧的,相互打鬧著,從老狗子的身邊跑了過去,差點撞到老狗子的拐棍上。
慢點!慢點!這些小兔崽子…慢點跑!小心摔著!老狗子顛顛的連忙將拐棍往自家腳下收了收,然后目光跟著這幾個小孩跑遠而去。
雖然當年石頭還沒有去參軍,還在家中的時候,老狗子和石頭幾乎天天都拌嘴,但是現在…
若是當年允了石頭的求親,當下娃兒差不多也有這么大了罷?
老天爺,請保佑石頭平平安安歸來…
若是…若是能夠在黃土蓋到頭頂之前,能看一眼月妹子和石頭的娃,今生便是無憾了…
每個人都有新年的期盼,有的人少一些,自然就會有的人多一點,有的人需求非常質樸,而有的人就難免相對復雜了…
許縣,崇德殿西暖閣,大漢王朝至高無上的皇帝,劉協正在批閱奏章。
原本劉協可以歇息的,反正這些奏章批不批復,似乎…
可惜劉協坐不住。
臨近新年,劉協也換了一身新冕服,前后都有繡有金色的盤龍紋飾,頭冠上也有金線作為裝飾,雖然說臉色有些發白,沒辦法撐出一個強大的氣場來,但是作為皇帝的威儀,多少還是有一些。
大殿之內,丹階之下左右各點著一個火盆,使得殿內的溫度比較的溫和,并且大殿之內通風也順暢,不會因為點了火盆而就覺得氣悶。
在龍案邊上的這些奏章,其實大多數都是屬于各個臣子在新年的恭賀文章,文采倒是不錯,花團錦繡的,但是基本上都沒有什么實際內容。
形式,有時候很重要。
如果什么形式都沒有,那么劉協他這個皇帝,說不得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就在劉協翻看這些代表了某種形式主義的奏章的時候,在大殿之外忽然有些腳步聲傳來…
劉協微微抬頭,看見一名小黃門低著頭到了大殿門口。
進來罷!劉協露出了一些笑容,放下了手中的奏章,吩咐道。
小黃門連忙進殿,然后拜倒在丹階之前。
城中百姓如何?劉協淡淡的問道,說來聽聽。
皇帝不方便隨時出宮,但是太監可以,只要是領了差事,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到宮外溜達。小黃門就是得了劉協的號令,到許縣街道市坊采風去了。
小黃門連忙一邊繪聲繪色的講述在許縣街道市坊內見到的事情,一邊讓人將替劉協采買的東西呈上來…
劉協起身,走下了丹階,翻看著買來的各種雜物。
這些東西都是一般百姓用的,所以也談不上多么金貴,亦或是多么華美,都很樸實,注重實用性。劉協也不稀罕這些器物,他只是想要知道新年到了,他的天下,這老劉家的天下的百姓究竟過得怎樣?
否則新年的時候,祭拜太廟之中的列祖列宗,劉協都不知道自己要說一些什么…
翻看了一下,劉協又是拿了其中幾樣事物,略微玩耍了一番,便是放了下來,將手一揮,給皇后,嬪妃各送些去,其余的,便是你們分了罷!
因為這些民間的東西,價格都不貴,所以雖然看起來東西很多,但是開銷不大,再加上劉協擺出一副要與民同樂,了解民間疾苦的架勢,荀彧等人也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去卡著劉協的脖子。
當劉協讓人將這些東西,按照品級分給后宮當中的大大小小的人,從皇后到仆從,基本上人人都有一份,或多或少而已的時候,自然就引得宮內一陣的歡騰。
別管東西怎樣,至少是御賜的。
是陛下的心意!
劉協微微笑著,帶著小黃門往宮墻望臺上走去。
小黃門點頭哈腰站在劉協身邊,向劉協指點著,說他什么東西是在什么地方買的,那邊的商鋪是怎樣怎樣,還有什么地方是賣什么東西的,市坊上的百姓又在做一些什么…
劉協蠻有興致的聽著,時不時還問一些具體的問題。
小黃門便是一一解答。
一開始的時候,在望臺之下還有些耳朵豎著聽,可是聽了半天,都是這些事項,再加上北風呼嘯,這傳來的聲音自然也是時大時小,到了后面便是放棄了。
都新年了,怎么說也該給那啥放個假了,不是么?
可是這些耳朵并不知道,在風聲的掩護之下,在望樓之上的內容開始有了一些變化。
市坊當中,最貴的便是那些西域的香料制品…小的聽說,好些香料都賣斷貨了,小黃門靠近劉協,低聲說道,聲音又輕又快,那些香料制品…都是從關中來的…
關中…劉協嗤笑了一聲,天天罵關中…然后又搶著買這些關中貨物…簡直就是…
近一段時間,在許縣內外傳著說驃騎將軍快不行了,到處都是叛亂,到處都是亂軍,驃騎將軍就快完蛋了等等的言論,然后也有一大幫子的人表示驃騎將軍僭越禮法,不服王化什么的,就好像是驃騎將軍那邊邪惡無比,在關中的百姓都是水深火熱一般。
結果現在一看,關中來了貨物,便是一窩蜂搶著上去買…
買不到的還覺得沒面子。這身上要是沒有幾件關中貨,香料就不說了,那些什么新款的描金扇,金縷衣,銀裘衫,雪狐帽等等,要是一件都沒有的,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有意思么?
關鍵是這些香料制品都貴,一般百姓哪里消費得起?那么買這些香料制品的又是誰?那些整天嘴皮子上要和關中驃騎不共戴天的勇氣和憤怒,在臺面上滿腔滿腹溢于言表的對于大漢的愛國情懷,都到哪里去了?
狗吃了?
哼哼…劉協搖搖頭,還有什么?
還有一事,奴婢也不知真假…小黃門低聲說道,就是聽聞…大將軍…要去泰山慰軍…
去泰山慰軍?怎么可能?!
奴婢也覺得不可能,但是街坊當中就是這么傳的,而且據說慰軍的物資都準備好了…
劉協頓時就皺起眉頭來,沉思了良久,望著遠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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