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之后,這寒風就是一陣緊過一陣了。
此刻長安之中,最牽引人心的,比寒風還要更快的,便是接連而來的軍情。
隴右傳來的軍情,還有突然叛亂的漢中!
頓時一片嘩然。
在嘩然之中又有一個奇怪的現象…
斐潛這個新興的團隊,至少在關中這一塊,已經是漸漸敲打成型了,那些不合時宜的家伙,在一次次的鍛造過程當中被剔除了出去,留下的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會輕易的發表任何意見?
雖然說漢中叛亂來的突然,前因后果也讓人覺得有些迷惑,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一點,至少到現在為止,斐潛并沒有露出什么太大的破綻來。叛亂這種事情,說實在的,大漢王朝三四百年間也沒少發生,總是有些人覺得自己牛批,自稱什么天王天子天什么元帥的也常有,要撐得住才能成氣候…
成不了氣候的,都是渣渣。
成功者的腳下永遠都是成片的失敗者的尸骸。
在不能確定這些挑戰者是否能成功的時候,旁觀的人一般都甚少會押注。
于是乎,在關中就出現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民間沸沸揚揚,街頭巷尾,全是都是忍不住三三五五的交頭接耳,但是在整個長安的官場之中,卻在保持著一種詭異的沉默,沒有任何人表態。
人么,基本上來說依舊是社會性的動物,處在大環境當中,誰都難免要受到旁人的影響甚至是束縛,斐潛自然也是不可能例外。
在后世的時候,斐潛幾乎天天能多晚睡就晚睡,能多晚起就多晚起,那個時候斐潛手下也沒有什么人,若是節假休息的時候即便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也根本沒有人在意,也沒人管。
然而現在不同了。
驃騎將軍府例行于卯時開始辦公,斐潛即便是晚一點,也不能超過卯時。至于什么早九晚五的上班制度,抱歉,根本就木有。雖然斐潛是主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偷懶一些也沒有什么人敢說他,但是斐潛知道,他偷懶一點,下面的人就可以偷懶三分,然后再往下一層繼續偷懶下去,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當然漢代沒有什么手機可刷,也是早睡早起的一個保證,要不然抱著手機,說刷完這個短視頻就睡覺,但是看完的時候多少人是忍不住再劃一下看下一個的?然后一個小時,一個晚上就這么過去了。
斐潛又是天將亮的時候,便是爬了起來,洗漱過后,早脯便是端了上來。
呦,是雕胡啊…斐潛看了一眼,笑了笑,說道。
雕胡,今日的主食,又稱菰米飯。
黃月英在一旁笑著說道:便是這幾日新到的,算是嘗鮮罷…
菰米,這也算是應季的美食。
在后世的時候,斐潛甚少看見過這玩意,但是到了漢代之后發現,其實這個菰米還是很常見的一種飯食。菰米從周朝之初就有了,然后吃到了唐代,到了宋代以后就漸漸的變得少了…
用來配菰米的,自然就是魚,烤魚。
因為在《周禮·天官》之中就標明:凡會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梁,雁宜麥,魚宜菰。
所以什么菜配什么飯,在周朝就已經是有詳細的講究了,而后世聽聞了些所謂什么紅配紅白配白,就覺得好像是知曉了什么秘訣一般,恨不得見人就是強調一二,其實大可不必。
論吃,華夏若是認第二,還真沒什么人敢說自己第一的…
呃,除了棒子。那玩意什么都敢說第一。
在烤魚的邊上,還有一碟的醬菘,也就是腌制的小白菜。
再加上一碗肉羹湯。
早脯相對來說會簡單一些,晚脯則是豐盛一點。
基本上來說,像是斐潛這樣的級別的,每日大體上魚肉都還是有的,并且飯菜都可以吃飽為止。而對于一般的普通大漢士族子弟的早脯來說,也是做個什么栗飯或是豆飯,然后配咸菜,再加個大醬湯,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普通的勞苦大眾么,就沒有正兒八經的飯,一般都是野菜粥居多,黑色的雜糧餅子,粗糙,抗餓。
斐潛吃著菰米,忽然心中微微一動。
黃月英也在一旁陪著吃,見到斐潛停頓了下來,愣了一下,夫君…莫非這雕胡…沒熟透?
雕胡,也就是菰米飯,和一般的米飯不太一樣。因為菰米較一般的米都要更硬一些,所以烹煮的時候也自然跟普通的米飯不一樣,不僅是需要提前浸泡,而且還需要更長時間的烹煮…
菰米,到了后世的時候,一般就很少在日常飲食之中見到了。甚至如果不是倒大一點的超市當中去尋找,還不一定有。
那么是不是因為這個烹煮困難,導致了菰米在后世的不常見呢?
斐潛微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非也,就是想到了些事情…
這個烹煮的困難,并不是菰米稀少的原因。因為斐潛知道,再怎樣的費工夫,也擋不住華夏人追求美食的心。
那么是菰米不好吃導致被后世遺棄么?也并不是。
菰米具有很高的營養價值,可食用,雖說后世菰米已少被人作為糧食食用,但菰米的食用歷史可追溯到周朝,并作為供帝王食用的六谷之一。
菰米具有很高的營養價值,不僅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必需氨基酸和脂肪酸、維生素以及各種微量元素,同時,人體所需的十八種必需氨基酸齊全。
菰米的蛋白質含量為大米的2倍,味道比一般的米要香一些,有青草的芳香味。
至少斐潛現在吃起來,比起什么豆飯麥飯都要更好吃,但是為什么菰米到了后世就漸漸沒有出現在華夏的普通百姓的餐桌上呢?
斐潛吃完了飯,然后又和黃月英說了幾句閑話,布置了一下斐蓁的作業,便是出了后院,然后找到了管事,詢問了一些相關于菰米的事情,才算是明白了菰米在后世不常見的原因。
菰米在成熟的時候是成熟一顆掉一顆…
同時菰米容易染病害,一旦染病,就長不出菰米來了…
不過染病的也能吃,只不過不是吃長出來的菰米了,而是吃菰的根莖,也就是斐潛在夏天吃的茭白…
也就是說長茭白的菰結不出菰米,而結菰米的菰長不出茭白。
二選一。
如此一來,斐潛就明白了。
后世的人為了收獲較多的茭白,不斷地選擇那些易于被病菌感染而長成茭白的菰加以栽培,而原本那些沒有染病的菰米就漸漸的被淘汰了。
這就有些意思了…
讓管事走了之后,斐潛捏著下巴上的胡須,沉思了一會兒。
這個篩選的過程,菰米的演變,說明什么問題?
對于一個農耕社會,甚至大多數人類社會,穩定是第一位的。
穩定的食物來源,穩定的資源礦產,穩定的社會結構,穩定的晉升通道,一旦穩定被打破,整體社會必然會受到劇烈的震蕩。
就像是當下。
斐潛一邊思索著,一邊慢悠悠的往議事廳走。
在有限的條件下的穩定,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就像是長安舊城體系對于斐潛所設計的龐大的官僚系統而言,無疑顯得過于狹小了一些。畢竟原本長安本城之中,幾個宮城就占據了將近三分二,驃騎將軍府就難免有些難以拓展。
那么是搭建一些樓臺,搞些二層樓或是三層樓的房屋,來解決這個問題好,還是在城北之處,再開辟一塊土地作為辦公場所來更穩定?
顯然多層建筑體系是后世的選擇,而在當下大漢,還不如另外開辟一塊土地來專門辦公更方便一些。
當然,將左馮翊和右扶風的人都安置到地方上去,也是減少長安城中官吏過于集中的一個辦法,只不過這樣分出去之后,長安三輔的事情要到斐潛這里來就會過了一層,有時候就難免會出現一些問題。
所以,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之下,做相對應的事情。而現在的官場,這個有限條件下的穩定,也是當下斐潛在內政當中首要面臨的重點,也是難點。
對于大多數的穿越者來說,似乎是找到一些歷史上的成名人物,就可以甩手當掌柜了,但是在斐潛當下的實際之中,并不是如此。
荀諶,荀攸,龐統,諸葛,司馬等人,放在任何一個郡縣都沒有問題,甚至說這些人即便是擔任封疆大吏也問題不大,但問題是民生政務并不是像是游戲當中那樣,一個地區只要放一個人就可以運作得起來的…
斐潛需要大量的官吏,去下沉到地方去。就像是后世的選擇一樣,寧可產出固定數量,可以控制的茭白,也不希望得到優良不一,不穩定的,也不確保數量的菰米。
看看司馬一家子,從最初的一帶牛人,到最后敗壞成了一帶牛頭人,也就知道漢代當下和歷史上晉代的人才品控機制有多么差了。
九品中正制,就是個狗屁。
在九品之前之前的漢代的官吏,雖然說各自有各自的天花板,但是也有改變階級的途徑,但是在九品之后就完蛋了,階級固化得嚴嚴實實,動都沒得動。
庶族、寒門的仕官之途,有一定的限制,一般情況下察舉是輪不到他們的,但是可以通過地方主管,甚至是中央大員的征辟,來打破這一層的天花板。
若是按照九品中正制的標準,把世家出身、精研經學的稱為清流,認為高貴,把庶族出身,被迫只想靠法律、實務起家的人稱為濁流,認為低賤,那么高貴永遠高貴,低賤永遠低賤,階級就被釘死了。
漢代之后,九品盛行,影響深遠,以至于很多時候滿朝都為經學或者文學之士,就沒幾個具備實務能力的,這國家怎么可能搞得好?
雖然說斐潛從山東那邊得到一些情報表明,現階段荀彧陳群拿出來的九品中正制,是經過了一些改良,但是斐潛覺得在實際上并沒有太多的變化,依舊是為了迎合山東士族的要求,算是和稀泥出來的一個人才制度。
山東的這些家伙會輕易放棄他們的權柄么?顯然不可能,就像是隴右漢中的這些老家伙一樣,也不會輕易的放棄他們手中的利益。所以現在斐潛更需要考慮的是好不容易撬開的這些官吏的天花板,不會被重新蓋回去。
隴右之戰,不日將定。
斐潛緩緩的說道,聲音沉穩,充滿了自信。
徐晃調往潼關,頂替太史慈位置,而太史慈則是帶了關中和河東的騎兵,奔馳隴西,很快就將抵達戰場。再加上從西域回來的呂布偏軍,從雪區來的西寧部隊,隴右的羌人以為自己包圍了張掖,切斷了河西,但是實際上這些羌人已經被壓縮在了祁連山脈,剩下的便是交給前線指揮的將領了…
其余的地方么,廖化和諸葛瑾則是在藍田武關左近,駐守關中大營。
黃成鎮守河東上郡,李典在北地陰山。
斐潛帶著許褚在長安坐鎮。
唯一有些變數的,便是漢中和川蜀,但是只要隴右一平定,大軍便是立刻可以南下走天水到陽平關,而漢中一旦平定,川蜀也就自然鬧騰不起來。
如今隴右漢中,賊子橫行,荼害百姓,禍國殃民,此乃大害是也。斐潛緩緩的說道,今有各地官吏,一地長官,妄自尊大,狂妄僭越,以國之權柄,歸個人私欲!稍有不滿,便聚眾叛亂,禍亂地方!何也?!
斐潛環視一周,然后點了點司馬懿,仲達,此等之弊,當如何之?
主公以漢中重任予張氏,然此賊荒淫無道,貪圖享樂…司馬懿說起來也是毫不客氣,以至叛逆,當不赦,誅九族。
斐潛卻笑了笑,說道:居安思危,方為智也。既有亡羊,且問當補于何處?
司馬懿眼珠動了一下,然后低頭拱手而道:刺史州牧,大權獨攬,當為害也…
斐潛不置可否,轉頭又看向了韋端,休甫以為如何?
這個…韋端遲疑了一下,州牧之事,或也有害…然具體之法,臣愚鈍,還請主公明示…
斐潛也不強求,又是擺了擺手說道:諸位可有何見,不妨暢所欲言!
西漢的時候從刺史到州牧,然后重新降回了刺史,東漢則是再次從刺史升級到州牧,這一次重新的升級,成為這種政治制度演變的一個重要的標志,也是東漢皇帝控制地方的最后一次努力一個希望,但是結果是與其愿望相違背的。
正是因為這個制度的重新推出,東漢朝堂徹底的失去了對于地方的掌控,最終導致了更大的,以州為單位的大型格局集團的形成,使得東漢在政治上的分裂越發的明顯,最終,這個州牧刺史制度,成為了東漢滅亡的一個重要推手。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漢靈帝之前州牧刺史的歷次更改,大多是對刺史名稱的改變,并沒有涉及職位性質的轉化,整體上還是以監察為主,所以之前的改變對于時局的影響,是有限的。
漢靈帝升級州牧制度之前,刺史的主要職責是以六條詔書來監察郡國守相,對口的上司是御史中承。而改成了州牧之后,監察的職能大為削弱,行政統領權大大增強。
尤其是兵權。
然后州牧為了兵權,尤其是統領兵權之后的后勤物資的保障,又不得不和地方豪強聯手,形成了比之前太守郡縣制度還要更加頑固,更加龐大的地方割裂架構。在黃巾之亂之后,割據一方的州牧郡守通過和各地豪強地主的聯合,乘機擴展勢力,成為地方的實力派,最終斷送了大漢王朝。
如果說隴右的羌人叛亂還是屬于邊境民族問題的話,那么張則便是典型的一家獨大,最終導致了利欲熏心,漢中叛亂。簡單來說,就是壟斷,必然會追求更大更多的壟斷,不管這個壟斷是在什么方面上。
而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打破壟斷。
平定張則并不算是多少的本事,但是如果說能利用張則這個事件,推廣一些東西,將后世的一些理念滲透到大漢當下來,才不愧穿越了一回。
因此斐潛想要的,便是就像是后世對待菰米一樣,進行人工篩選,將更穩定的食材挑選出來,而不是隨機的等待菰米的成熟,亦或是期待菰米不被黑穗病所侵襲。
眾人雖說也就此議論了一些,但是明顯還沒有達到斐潛想要的那個方向來。
如果說斐潛現在就將自己的答案跑出來,不是不可以,但是這個答案么,斐潛覺得并不會被大眾所認同,因為這個答案只是斐潛的,而不是大漢的。
因此議論到了后面,斐潛便是朗聲說道:天下之事,便是天下之人共議之!
張氏子亦舉于孝廉,往昔亦不乏方正之名,何以今日至此?若是孝廉察舉有失,便是失于何處?若是方正之名有誤,又是誤于何處?
天下郡縣,刺史,州牧,各地令長大員,又是如何察舉?何以衡方正?
太公望有曰,「王人者上賢,下不肖,取誠信,去詐偽,禁暴亂,止奢侈。故王人者有六賊七害。」然姜公此言,僅知其然,未言所以然,亦未知當何然,故今有問,以何然之?
特詔令!今秋歲考策論,便是以此為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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