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玚低垂著腦袋,綸巾也略微散亂著,在一堆被抓捕的人群之中,默不作聲,盡可能的將自己存在感減少一些。
應玚被在外布放的驃騎人馬攔住,只不過因為不容易分辨出究竟是真的因為害怕騷亂才逃離,還是因為什么其他的原因,所以這些在城外攔截的人統統都送到了軍營之中,由兵卒嚴加看管。
最先有人鬧了一陣,然后應玚也企圖一同起哄,但是后來來了個張校尉,二話不說就當場抓了十余名在前頭鬧事的,然后直接執行鞭刑…
說起來也奇怪,如果直接砍頭的話,那么不見得能夠將群情激憤一時間鎮壓下去,說不得反倒是更讓人群激動起來,而沒有直接上來就砍死的鞭刑,一鞭又一鞭的抽打,受刑之人的一聲又一聲的慘叫,裸露身軀脊背之上的一道又一道鮮血淋漓,卻很好的抑制住了這些人的反抗情緒,便再無人愿意跳出來表示抗議或是反對了。
應玚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況不太對。
有麻煩了。
這個驃騎不是應該焦頭爛額的忙于在城中對付那些鬧事的學生么?自己和劉楨就可以很容易的,甚至是很輕松的逃離長安才對啊,為什么會變成當下的這樣?
明明我是先來的…嗯,不對,明明我是先撤離的,怎么反倒是落在了驃騎人馬的攔截圈中?難道說驃騎人馬早在昨天白天就已經開始布防了?但是也說不通啊,既然有時間在城外布防,為什么不進城中去平鎮騷亂?
長安城中似乎已經完全平靜,不知道是不是距離太遠,根本聽不到有什么特別的聲音傳過來,這么快就恢復了?
驃騎在做什么?他扣留我還有這些周邊的人又是為了什么?難道說他已經猜測到了我和劉兄的手段?那么我又改如何做?劉兄逃出去了沒有?渭水河畔應該沒有布防罷?可問題是道路上都有設卡,水道之中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沒有?
應玚的腦子當中各種各樣的問題紛亂,每一個都沒有得到答案,讓他的腦仁不由得有些生疼。
可是令他更頭疼的事情還在后面,隨后軍營當中來了一行人,便在軍營之中高臺上坐下,然后擺開了桌案,開始讓一個個的上前詢問,然后分撥…
為了防止騷亂再度出現,張繡讓人將拒馬串聯起來,然后中間只留了兩人寬左右的通道,兵卒站在拒馬之外用長槍進行阻攔間隔,根本連讓應玚混在旁人背后的機會都沒有。
縱然應玚一拖再拖,但是終究是面前的人越來越少,很快就輪到了他在前面了,而此時此刻要刻意往后躲藏,也明顯就是一種暴露,便只能是硬著頭皮上前,沿著拒馬形成的通道,走到了高臺之前。
高臺之上,王昶和杜鈺兩個人,努力的分辨著經過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職責是前來初步的進行篩選,同時也是讓這些人,或者說有問題的家伙更快的暴露出來。他們的目的并不是立刻分辨出那個是忠,那個是奸,而是取得他們對應的口供,然后從這些口供之中再次對應,如果有出現出入的,就必然有問題。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心理,因為這些人要么說真話,要么說假話,或者半真半假,但是只要有說了一句假話,就需要更多的東西為謊言去遮掩…
應玚給了人群當中他的護衛一個眼色,然后緩緩舉步,跟在了前面的一個人后面,他沒讓護衛直接跟著他,因為他害怕三個人在一起會更引人矚目。所以干脆就是讓護衛等到最后,反正若是他能脫身,護衛什么的,嗯嗯,自然也就無所謂了。
應玚的護衛并不清楚應玚究竟是怎么考慮的,護衛胳膊腿都比較粗,所以腦袋也就跟著粗一些,再加上又是長年跟著應玚的,已經習慣應玚說什么就做什么,沒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所以自然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既然公子吩咐這么做,就照著做就是。
應玚似乎有意無意的抓了抓腦勺,似乎用的力氣大了一些,竟然撓的原本的發髻有些散亂,不少的發絲垂了下來,再加上臉上特意沾染的泥土,應玚覺得自己應該能混得過去,就連說辭都已經打好了腹稿…
應玚卻不料等自己走到了高臺近前,張繡拿眼一看,頓時皺了皺眉,沒等應玚開口便說道:汝之護衛何在?
啊?張繡的提問頓時打亂了應玚的計劃,使得他有些卡殼起來,護…護衛?
張繡上下打量了一下應玚,說道:汝原有三名護衛,昨夜欲沖關卡,死了一個,應該還有兩個…某沒記錯罷?
這個…應玚左右晃動了一下眼珠,尷尬的笑著說道,回稟將軍,小的是害怕…引得將軍不快,故而令其于后…
張繡哼了一聲,也不搭理應玚的說辭,而是朗聲說道:此人護衛,自上前來!
過了片刻,殘留的人群之中走了兩個人出來,然后默默的來到了應玚的身后。
張繡擺擺手,示意這個事情他做的就到這里,其余的讓王昶來問。
王昶一直都在旁邊觀察著,越看應玚越是覺得奇怪。正常來說,碰到這樣的事情,灰頭土臉蓬頭垢面,也都算是正常,畢竟心神不定之下,也難以顧及什么自身儀容儀表什么的,頭發散亂沾染灰塵也是可以理解。
但是面前的這個人,卻不是如此。
既然可以冷靜的想到讓護衛別跟著一起走,卻又為何至自身上下臟亂不顧?這是其一。其二,既然有護衛隨身,沖關闖卡,可以說是一時不明亦或是跋扈囂張,但是當下又是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模樣…
其三,總覺得有些面熟…
來人!且拭其面!王昶沒有按照原本的問答次序來提問,而是招了招手,讓一旁的兵卒上前先將應玚的臉擦干凈再說。
應玚有心拒絕,但是一來也抗拒不了,二來又擔心說自己拒絕反倒是欲蓋彌彰,只得閉上眼聽天由命的讓兵卒粗魯的在其臉上折騰…
咦?在王昶身后的杜鈺,看著應玚,也是微微皺了皺眉頭。
杜鈺在這一次大考之中通過了,又有舉報這一次的事件的功勞,所以就直接分給了王昶當其助手,一同前來軍營甄別人員。當下看到了擦去了臉上的泥垢塵土之后的應玚,似乎勾起了一些記憶。
王昶聽到杜鈺的聲音,轉頭問道:汝認得此人?
不認得…杜鈺緩緩的搖了搖頭,然后在應玚才緩了一口氣的時候,慢慢的說道,不過,某在王兄文會上見過此人…此人詢問某應試如何,又問了某落腳何處…
王昶一愣,旋即轉頭過來看著應玚,冷冷一笑,如此說來,某倒是也想起來了…某舉辦三場文會,朋友倒也捧場,場場皆至…
應玚終是臉色大變,一時之間找不出什么言辭來搪塞,總不能說你們幾個都認錯了,老子其實有個雙胞胎兄弟…
張繡冷哂了一聲,旋即暴喝道:拿下!
驃騎兵卒也立刻應和一聲,刀槍齊舉,抽后背的抽后背,敲腿彎的敲腿彎,還沒等應玚和其護衛反應過來,就是被打翻在場,旋即撲上來壓倒捆起。
這年頭可是沒有什么個人權利之說,也沒有要給犯罪嫌疑人打個馬賽克保護其權利,然后將見義勇為的舉報者全須全尾的露出來的標準,既然有問題,便是直接先拿下再問!
應玚渾身一軟,頓時如同爛泥一般,癱倒在地上,之前的豪情萬丈,是在自身沒有遇到危險的情況下才有的,現在直面刀斧槍尖,哪里還有什么賤死如歸的心思?
王昶和杜鈺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一次,似乎網住了一條大魚…
覺得自己像條魚,已經蹦跶上了刀俎的,還有韋端。
好不容易從將軍府議事廳脫身,帶著難以言喻的惡心回到了家中,頭一件事就是將家中負責清理污濁廢棄的奴仆全數拿下杖斃了,才算是稍微緩了一緩心頭的一陣惡氣。
來人!且去…
韋端還沒有說完,便有管家戰戰兢兢的來到了堂前,稟報道,主上,杜令君和李都尉來了…
有請,有請!韋端站了起來,等等,等某親自去迎!韋端急急的沖了出去,就連腳上的木屐有些歪斜也顧不得了。百悅 見到了杜畿和李圓,韋端先是對著李圓深深彎腰,長揖到地,某一時疏忽,治家不嚴!過錯皆于某身!向李賢弟賠罪了!某已杖斃了此事之仆,日后也定然不會再有類似情形…
李圓吸了一口氣,上前扶起韋端,此小事爾…嗯,此處也不是說話之所…
是,正是,請,有請!
韋端忙不迭將兩人引到了正廳,然后分賓主落座。
雖然說離開將軍府議事廳,每個人都寫了一份自陳表,但是并不代表著這一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還有許多的后續事情。
對于在城中抓捕的這些人,驃騎的意思是要公開審理,然后依律治罪。
是的,全部都要治罪,并沒有說什么首要和脅從之分,而是強調說了依律治罪,而這個律么,自然就是落在了韋端的頭上。
參律院參律,不提出這個律的標準來,又能是何人?
之前韋端接手這個職務的時候,還是很得意,大擺筵席,洋洋乎熏熏然,可是現在都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巴掌!可問題是現在人已經站在了咖啡店之中,嗯,蘿卜坑當中,面對壓下來的規矩,即便是將自家的臉皮都抽腫了,又有什么用?
來人!上茶!韋端高聲呼喚道。
呃…李圓聽到上茶,頓時就打了一個嗝,一副按捺不住惡心的樣子,連連擺手,先別上茶了…某此刻聽得此字,就…呃…呃…
韋端頓時尷尬得要死,覺得臉皮之上又紅又燙,又辣又麻,真是覺得就已經被人狠狠的抽了正反好幾個耳光一樣。
都退下!退下!韋端再次向李圓賠罪之后,長長的嘆息一聲,此事…當如何啊?!
若說個人的情感,韋端恨不得全數將城中鬧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活生生先打斷雙臂,然后一個個再砍掉腦袋,算是賠償他兒子受到的傷害。
可問題是,城中被捕的這些人當中,也是別人的兒子。如果說韋端能夠將其中哪些真正對于他兒子韋誕行兇的人甄別出來,然后以直報直,以血換血,倒也沒有什么問題,旁人也說不出什么不對來,可是昨夜之中混亂至極,到底誰動了手,誰才是傷害韋誕的人,根本無從分辨,又談何處置?
而起即便是要依律處罰,這個律又從何而來?
以叛亂定罪?是不是會太重了?
以違禁定罪,是不是又太輕了?
更何況還有有罪先請、親親而護等的規定,這些又要如何衡量?若是自己定律定得不合理,然后將這些子弟全數都治罪了,雖然表面上這些子弟的父母未必會敢說什么,也未必敢對于驃騎齜牙咧嘴,但是一定會記恨,記恨幾年,十幾年,幾十年!
這種記恨,會落在驃騎身上,也會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韋氏家族的身上…
因為若是換成了韋端自己,他也是這樣的。
事頭之上,自然是表示,對,驃騎說的對,對,韋端也判得對,沒意見,一點意見都沒有,但是翻過臉去,就記得自家的兒子侄子被驃騎,被韋端給判刑了,給迫害了,至于自己孩子有沒有做過一些什么傷害他人的事情…
自己孩子那么乖,那么聰明,那么懂事,怎么可能會動手?動手的必然都是其他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只是受到了牽連而已!
只要稍微想一想,韋端就覺得腦袋一個像是十幾個那么大,心中又掛念著自家的兒子,又要考慮整個家族的未來,還要想著律法要依照那一條,還不想一口氣得罪那么多的人,畢竟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維護起來韋氏家族聲望…
杜畿輕聲說道:聽聞主公已經派人委任種氏參律…
種氏?韋端瞪大了眼。
種邵當年死后,種劼就基本上閉門不出了,后來和譙并搞了一個什么讖緯宮,算是初步重新進入朝堂,結果現在…
杜畿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委任為參律院輔編…
韋端吸了一口涼氣,身軀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種邵年輕時就有名氣,在中平末年,就已經是擔任諫議大夫,對于朝廷律法之類的自然是熟悉無比。種劼自然得傳家學,對于律法之事也不見得比韋端差多少。
斐潛的意思似乎已經通過這一個任命躍然而出,若是韋端不敢做,或是不愿意做,自然就有人頂替他來做!
韋端不由得苦笑出聲,眼中也是隱隱有些淚花,某何錯之有?做錯何事?竟是落得此番場面?
李圓嘿然有聲,然后不客氣的說道:韋兄,不是做錯,而是沒做!
韋端頓時將眼眶內的眼淚收了起來,二位之意…
杜畿皺眉說道:韋兄,莫再試探了…事到如今,當有所為…
韋端頓時就啞然無語,許久之后才拱拱手說道,為兄錯了。主公此舉,乃欲分化吾等,為兄實在是…
韋端其實已經明白了驃騎將軍斐潛在這一次事件當中的用意,就像是驃騎常用的策略一樣,似乎都擺在明面上,可是就是棘手無比!
其實那一句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已經是講得非常直白了。斐潛明明已經知道了會有人鬧事,可是就是等著鬧將起來,然后才一網打盡,甚至不惜冒著長安損毀的風險,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落到坑里,而這些坑中之人,就被迫要開始相互殘殺…
甚至連究竟應該用什么方法,其實都通過龐統的行為告訴了韋端等人。
只不過韋端之前還多少有些期盼,希冀著他依舊能夠籠絡關中三輔的士族大戶大姓,來充當一個所謂關中士族代言人的身份,有更多的籌碼,從而獲取更多的利益。
可是現在一來,基本上全數成為了泡影。
因為傷害和仇恨。即便是將來或許有利益會暫且放下,但是也僅僅是暫且而已,就像是破鏡難圓,覆水難收一樣。
韋端心中有恨么?
有,自家兒子成了殘廢,即便是暫時忘卻了,只要一到家中,又如何不想,如何不恨?然后其他人家的孩子受到了嚴懲,即便是依律治罪,就都會通情達理心甘情愿的接受么?
醉仙樓燒起來的那一把火,不僅是燒了醉仙樓,而且也是燒掉了關中三輔河東山西的許多士族子弟朋黨的基礎啊!
從此之后…
早知道…
韋端長長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便是如此…韋端咬著牙,就像是野獸在陰影中咆哮著,既是不得不為之,便要做得漂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