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漢驃騎將軍府。
斐潛把玩著手中的新出一版的金銀銅幣。
因為金屬錢幣往往有容易認知,標識清晰,重量恒定的基礎條件,所以斐潛在推行了一段時間的交子之后,又重新改回了金屬貨幣體系。
華夏算得上是世界上鑄造錢幣最早的國家之一了,最遲在春秋中晚期,華夏大地上已經開始有了大規模的鑄造錢幣,而在整個鑄幣發展過程中,大體上經歷了平板范豎式澆鑄、疊鑄、母錢翻砂、機器鍛壓四個階段。
秦幣么,或許是因為條件限制,或許是因為工藝追求,亦或是當時以青銅為美,所以絕大部分的銅幣,都是多為含鉛量很高的銅合金,顯得顏色青黑。
而斐潛采用的銅幣,主要是鋅銅合金,顯得貼近于后世的黃銅,色澤更加喜人,也很容易和原本的五銖錢區分開來,即便是一些地方大戶企圖盜鑄,也未必能夠搞到色澤相近的銅材,所以也比較容易辨認偽幣。
至于銀幣和金幣,則是大概九五純度左右,以重量為計量單位,固然會有包金包銀等的鉛幣仿冒,但是因為銀幣和金幣的價值較高,一般來說都會比較認真的去辨別,再加上各大商戶都有新式天平,以固定的砝碼來對應金銀幣的重量,所以仿制的難度也是不小。相同重量的么,大小不一樣,大小一樣的么,重量不一致,要做到重量也一樣,大小也是一樣,那么費的功夫未必能夠賺的回本…
再加上斐潛現在采用的水力鋼模鍛壓,幾乎就是站在了當下鑄幣行業的前列,不僅是輪廓清晰,字體完整,還可以做到正反面同時有花紋和年號作為裝飾,雖然比起后世來還是很粗糙,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鑄幣的門檻,然后減少了刮銅剪邊的行徑。
天圓地方…斐潛呵呵笑了笑,不過是牽強附會而已,錢幣之始,因用澆鑄,故需打磨,然以圓孔,便不易固定,故而用方形木定之…非以天圓地方而定錢幣,乃鑄磨困頓之故也…
水力壓鑄的雖然比不上蒸汽機壓鑄,但是好在水力幾乎就是免費的,慢歸慢,日積月累之下,也是積攢了不少的錢幣,而且因為是壓鑄,所以也就沒有必要維持原本的天圓地方形狀,直接鑄成圓形實心體,反倒是更加省時。
當然,這樣的行為,在漢代還沒有被酸儒抵制,原因很簡單,就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其實也流通過一段很長時間的實心貨幣,就像是斐潛所言,天圓地方并非是真的有了這個理論才依照這個標準去鑄錢,而是鑄造的技術導致了孔方兄的出現。
斐潛笑了笑,說道:新幣既出,舊幣當收。民可自行兌換,限時五年,屆時舊幣廢止,直用新幣。
荀攸愣了片刻,說道:回收舊幣?
這也不是什么新鮮的事,畢竟當年秦始皇的時候就干過。后續的其他封建王朝也都做過類似的事情。
斐潛問道,公達可是有何指教?
荀攸拱手說道:不敢。回收舊幣,這損耗…怕是不小啊…輾轉運輸,那個不是需要錢財?既然重量差不多,為什么不繼續使用呢?就像是五銖錢,用了整整三四百年,也不是不可以啊?
斐潛點頭,然后微微嘆息,說道:回收舊幣,非謀其利,乃杜其害也…
鑄幣也是要有規矩的,沒規矩,就玩完了。后世主要發達國家,然后宣稱自己沒有通貨膨脹,表示一切都是物價平穩,但是實際上即便是維持著5左右的溫和通脹,物價在一二十年之后,就會翻一倍!
然而古代呢?
固然每個王朝末期,總有通貨膨脹,但是實際上整體來看,每個王朝都在盡全力的維護著貨幣的穩定。
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古羅馬雖以三世紀的通脹臭名昭著,但在更長歷史尺度上,這只是極偶然的插曲。從公元前150年前后到公元50年,古羅馬的小麥價格只增長了區區50。
當然,如果僅僅從物價的穩定性來看,蠅國在實施金本位前的幾個世紀毫不遜于實施金本位后的兩百年。從1200年到1700年五百年間,除了16世紀小麥價格年均增長1.5以外,其它世紀小麥的價格變化幾乎為零。
即以華夏而論,實物證據比史書泛泛印象更能說明問題。
宋代銅錢標記了年號,年號在宋代更新頻繁,使后世的研究者得以用遺存的宋代銅錢構建貨幣成色的準年度數據。在宋三百多之間,作為流通主體的一文和兩文銅錢,重量和成色都極為穩定。
即便是糟糕透頂的辮子朝,其開國至19世紀中期兩百年間谷物價格也只增長了3.5倍,折合年均通脹0.6…
當然,最瞎搞的就是大萌王朝,死命印刷,導致大萌寶鈔一開始就注定是比廢紙都不如,擦屁股都嫌硬。元朝那么糊涂的,都懂得一年印刷量需要控制,大概維持在20萬錠,一個沒控制住印了150萬錠,然后逼出了朱重八,結果豬頭八上臺,大萌竟然一年印515萬錠,洪武二十三年,中央銀行的練家子們更是直接把發行量提升到了1500萬錠…
董賊之時,以惡錢橫行…說起當年的事情,斐潛多少有些感嘆,在這個環節上,其實他也是幕后小黑手,只不過斐潛是向士族世家伸出去,而士族世家則是加在了民眾身上而已。
嚴格上來說,斐潛當時并沒有跟著鑄造惡錢,只是低收高賣,在貨幣價值高的時候借出貨幣,然后采購商品,然后等貨幣價值暴跌的時候,再以貨幣結算,賺取差價而已,雖說有些趁火打劫的嫌疑,但還是屬于商業范疇。
董卓要鑄惡錢,不是因為董卓喜歡惡錢,而是當時龐大的軍費和財政開支,加上董卓將大量的貨幣自己私藏,不拿出來進行流通,使得朝堂上沒有銅可以鑄錢來支付相應的費用,以至于不得不開始鑄造重量更輕或成色更低的錢幣,用它們支付官員和士兵的俸祿薪水。
而董卓這樣的行為,則是掀開了大規模盜版鑄幣的序幕。
因為很簡單,小規模的仿制,其實是不怎么賺錢的,而且因為仿制錢幣上為了牟利,必然會出現一定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即便是文盲的民間黔首也能發覺的,所以小規模的偽幣其實并不容易流通,也不可能給偽造者帶來很大的經濟效益,只有當朝堂公然制造大規模惡錢,并且以強制命令推行的時候,才是偽造鑄幣的絕佳時機!
所以實際上,當時董卓鑄造出現的惡錢,數量并不是最多的,而隨之而來山東士族的所謂民間盜鑄,才是真正導致五銖錢貨幣體系崩壞的根本原因。
表現在物價通貨膨脹上,古代和后世的就有所不同,古代大多是梯形,有一個平臺期,而后世是斜坡,一路往下滾。
因為在古代,除非是中央朝堂有預謀的事先積攢大量舊幣,短時間內迅速熔鑄成新幣投入市場,否則所謂的那些民眾,就有充分時間置備私鑄工具,與中央朝堂爭奪鑄幣利潤。可是中央朝堂之所以濫鑄,往往是迫于財政壓力,如果國家府庫中已存有大量舊幣,哪里還用濫鑄呢?
所以,大多數選擇濫鑄的中央朝堂,是無力與民間的盜鑄者賽跑的,也搶不到多少鑄幣利潤。這也解釋了古代的幣值變化的梯形特征,在古代鑄幣經濟中,除非中央朝堂短視到極點,否則不會輕啟濫鑄,而一旦啟動了濫鑄,盜鑄就如火上澆油,造成急速通脹。
那么以律法來治理有沒有用呢?
有用,但是擋不住滾滾而來的鋌而走險者…
《漢書》中記載,王莽時期每壹易錢,民用破業,而大陷刑。莽以私鑄錢死…私鑄作泉布者,與妻子沒入為官奴婢;吏及比伍,知而不舉吿,與同罪…犯者俞眾,及五人相坐皆沒入,郡國檻車鐵鎖,傳送長安鐘官,愁苦死者什六七。
故而,以收舊幣,可絕私鑄盜鑄之弊,亦可衡銅皿銅器之價也。斐潛總結道。當然,其實回收舊幣還有其他的附加功效…
荀攸對于高深的經濟理論,自然是似懂非懂,但是他也猜出斐潛的一些潛在的用意,大概是指向了士族大姓方向,所以表示出了回收也是需要花費和成本的,但是既然斐潛堅持,荀攸也不會反對。
荀攸在心中感嘆,君明者,為臣者,自然不敢墮…斐潛這樣的君主,太過于精明了,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其實回收錢幣,斐潛第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刺激經濟。
華夏有古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所以有笑話說,有人將錢幣種到土里,祈求生得更多的錢財,但是可笑的是,在古代,當有的人這樣做的時候,的確是可以獲得大量的利益。
因為錢荒。
華夏封建王朝有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就是錢荒。當經濟發展到了一定階段,需要更多更大量的錢財錢幣的時候,結果中央朝堂提供不出那么多的錢幣,不得不開始鑄造一些低質量輕重量的錢幣來應急的時候,這些民間種錢幣的家伙,就會蜂擁而起,從地里挖出銅器銀瓜,然后和中央朝堂搶奪鑄幣利潤。
即便是不論私鑄盜鑄的問題,這些士族大戶,一代又一代的人將錢財累積起來,融化成為銅銀瓜果,然后埋到自家地下,無形當中就是減少了在市面上流通的錢幣數量,而最終的結果就是中央朝廷明明產銀產銅的數量年年提升,可就是追不上需求量,導致市面上長期存在錢荒問題,最終導致經濟受到損害。
就拿劉大耳入川之后來說,也是因為大量的分賞,使得原本川蜀之中的銅錢變成了功臣的庫存,使得市面上缺銅,劉大耳不得不搞出了什么直十直百錢,結果頓時經濟崩潰,豬哥收攏了十余年,才算是勉強恢復正常。
這個問題,斐潛自然不能明說,因為他知道,越是禁止,這些士族大戶越是會察覺其中的奧妙,便越發的會去做!
就像是私鑄。
斐潛的第二個目的,就是防腐。
第三個目的,就是推動白銀和黃金更早,更快的進入市場交易。
漢代,白銀和黃金,基本上都是屬于賞賜品,即便是當下斐潛用了銀幣和金幣,在民間依舊是很少用于具體的買賣,所以只有銅幣輪換退出,使得更多人會下意識的選擇交易時間更長的高價值貨幣,當白銀和黃金從貴重金屬成為貨幣體系當中的一員之后,對于白銀和黃金的需求才會激增。
而華夏本土的白銀和黃金,并不多,或者說不足以支付廣大民眾的經濟需求,所以如果加以引導,這些貪婪的士族大姓,必然就會將目光轉移到那些盛產白銀黃金的地方去,就像是大航海…
否則在當下的這個階段,跟士族世家講什么白銀黃金,這些世家未必會覺得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還不如繼續想著各種方法來侵吞土地更實在一些。
龐統么,軍政倒是不錯,智謀也是卓越,但是也有缺陷,他基本不懂什么經濟商貿的方面的問題,而荀攸么,基本的經濟常識知道一點,但是在更深層面的還是有些不足,所以都對于斐潛的這個新規定,并沒有太大的感觸和反應,也不是很清楚斐潛的深層次的那些目的。
斐潛將新錢幣分了分,算是給荀攸和龐統的小禮物,然后便談及了下一個的話題,李長史遣人送了些西域寶馬,各種器皿來,不知二位有何想法?
龐統晃動了一下手里的錢幣,發出了細微叮當之聲,然后說道:主公可是欲售之?
嗯?斐潛看了看龐統,笑道:正是!
荀攸卻在一旁微微皺了皺眉,輕聲說道:如今西域戰端又起,怕是又要傷及糧草…
斐潛點了點頭,公達所慮,也不無道理…此亦為胡漢之別也,若說征戰,皆耗錢糧,為何胡人多以獲,而華夏多以損?故或從此起,當有所別也…
荀攸說道:主公之意是以西域之物,補充折損?
斐潛擺擺手,說道:此乃其一。若吾等只知劫掠,又與胡蠻何異?昔日孝武皇帝之時,大勝匈奴,獲牛羊亦百萬計,又何裨之有?國庫因此豐盈乎?故,劫掠直可得一時,不可獲一世也…
固然有農耕和游牧習慣上,或是技術上的差距,但是也反應出了華夏傳統之中的一個通病。
就像是一些人,評價事務的時候,往往說這個也是垃圾,那個也是叻色,似乎什么都看不上眼,但是有的人卻能從垃圾當中變廢為寶,然后尋找到商機,多年以后,那個嫌棄這個也是垃圾那個也是叻色的,依舊在和垃圾為伍,而找到商機的卻已經家財萬貫成為環保衛士。
所以,斐潛之前是因為條件不足,也沒有辦法進行妥善的安排,而現在針對于西域,就可以推行斐潛一直以來都想要做的事情了。
某欲舉辦招商…斐潛緩緩的說道。
斐潛左右看看,似乎都從龐統和荀攸的腦袋上方看到了問號,便又停下來,解釋了一下招商二字的含義。
按照大胡子馬的觀點,人類勞動是可以創造價值的,所以不管是哪個王朝,都一定會隨著其國家人民的不斷勞動而增加整體的社會財富,尤其是對于華夏這么勤勞的民族來說,應該是財富不斷積累增加才對,可是為什么老是見到歷史上許多描述,動不動就是國庫虧空,戶部倉廩之中除了老鼠其他什么都沒有?
然后有人說是皇帝亂花錢,奢靡無度,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些花掉的錢,原本應該是在皇帝庫房之中,是不流通的,但是現在通過不管是高價還是低價采買,最終流向了市場,補充了整個市場的流通貨幣,按照所謂的左口袋右口袋理論,應該不會使得國家的財富縮減啊?
所以很明顯,左口袋到右口袋的理論是虛假的,實際現實當中,這些錢財在流通的過程當中會被不斷的侵吞,縮減,直至一點都不剩。一層層的官吏吃拿卡要,然后到了百姓頭上的時候甚至不僅沒有獲得相應的錢財補償,甚至還要倒貼出去!
而那些侵吞而來的賬款,官吏也不方便就直接花出去,所以就導致了三個結果,一個是奢侈品虛高不下,尤其是西域的那些破石頭;二則是大量的銀錢被存儲起來,從此不再流通,使得國家持續錢荒;第三個方面就是這些資金,沒有合適的去處,自然而然的就流向了農耕民族最重要的資源,土地。
龐統看著斐潛,忽然有一種不怎么好的預感,試探的說道:莫非…主公之意,是要某…
斐潛哈哈大笑,說道:知我者,士元也!不過,并不需要士元親力親為,只需把控管理即可…此事,可交于崔裴等人舉辦即可,以西域之由,發行債券,為期五年…
龐統摸著下巴的手似乎才算是輕松了一些。
荀攸眉毛動了動,因為他想到這個所謂債券的年份,似乎和新舊錢幣兌換的期限相同,是不是斐潛又設下的什么…
從西域送過來的這些戰馬和器皿,就將是展示西域財富的一個窗口。
斐潛計劃發行這一次西域戰爭的有價商業債券,不僅是解決自身消耗的問題,同時也是汲取民間閑散財富,提供一個理財的渠道,使得士族大戶的積累下來的財富不完全只有土地一個選項。
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算是敲打之后遞出的胡蘿卜,但是同時也是加強對于士族大戶的控制的另外一個手段。
俗話說,欠錢的是爺爺,借錢的是孫子。若是將士族的錢財都捏在了手中,就幾乎等于是捏著士族的命根子,還不是想要讓士族硬就硬,相讓其軟就要軟?后世看了十幾年米國的金融外交策略,沒道理只懂得看不懂得用啊?
債券的發行方,就交給了目前四大商戶,崔裴甄卓,還有白石羌…
嗯,為什么四大里面會出現五個人?
這個好像也是慣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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