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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9章 路途

  夕陽西下。

  寒風蕭蕭。

  斷腸人在天涯。

  郭嘉現在就有些斷腸,因為發現酒喝完了。一個有毛病的人多多少少總會有點麻煩。郭嘉的毛病就是酒。

  年少的時候愛喝酒,是因為酒能讓郭嘉忘記一些事情,不去注意一些東西。家道的中落,父母的亡故,原本是最好的穿越對象,但或許是難度太高了壽命太短了,反而不如那些廢材的頻率更高。

  現在郭嘉愛喝酒,也還是因為喝酒能夠麻痹神經,能夠忘卻一些事情,只不過,現在想要忘卻的,已經和年少的時候不一樣了。

  郭嘉搖晃了一下酒葫蘆,然后將最后的幾滴倒在嘴里,當他放下酒葫蘆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知道他的麻煩就來了,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酒剛好沒了,人就剛好來了…”

  荀彧聽到了郭嘉的調侃,腳步卻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郭嘉也是一愣,忽然一挑眉毛,大笑起來,指了指正在堂下的侍從,說道:“是他么?不是,那么應該是他?”

  第二個被指到的侍從臉色大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起來…”荀彧坐了下來,擺了擺手,“都退下罷…”

  跪地的侍從偷偷瞄著郭嘉。

  “呵…”郭嘉懶洋洋的也揮了揮手,“滾…”

  幾名侍從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前庭一下子便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就像是一名被扒光了衣服的女子,咬著牙,蜷縮著,帶著微微的戰栗,卻越發的引人躁動。

  “啪嗒…”

  寒風之中,院中一節枯枝掉落,打破了有些難言的沉默。

  荀彧嘆息一聲,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我確實應該早知道的…”郭嘉搖晃了一下已經空了的酒葫蘆,“但是我不是喝酒了么…”

  荀彧從袖子里,摸出了一個小一號的酒葫蘆,放到了郭嘉面前,沉默了片刻,說道:“這酒,其實我也有…”

  “看到那家伙,我就也猜到了…”郭嘉哈哈笑了兩聲,然后抓起了小酒葫蘆,拔開塞子,倒了一口,“哈,不錯,不錯,好酒,好酒…”

  “呼…”荀彧微微嘆了一口氣。

  “我喜歡酒,你不喜歡…”郭嘉喃喃的說道,“我也喜歡美女,而你…嗯…”郭嘉斜著眼瞄了過去,“該不是…先說好,別找我…”

  “滾!”荀彧也忍不住罵道。

  “哈哈,哈哈哈…”郭嘉搖著頭,“你看,你不喜歡服散,也不喜歡喝酒,又不喜歡女色,你說,像我這樣的,都讓人不放心,更何況是你?”

  荀彧默然。

  “說吧,看在這酒的份上…”郭嘉呵呵笑著,“放心,我知道分寸…說吧,什么事情,是不是…”郭嘉眼珠子往皇宮之處轉悠了一下。

  荀彧點了點頭,說道:“宮內的人查了,光武神像果然內有玄機。只不過…里面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郭嘉哈哈笑了兩聲,“哈,看起來,我們的陛下成長了啊…可喜,可喜啊…”或許是喝了酒,郭嘉說出來的“可喜”,聽起來也像是“可惜”的音。“你準備怎么辦?讓其他人再找找?”

  荀彧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陛下已經召見王仲宣了…”

  “哦?”郭嘉頓時來了些精神,坐正了一些,“這么快?真是有進步了啊…什么時候的事情?”

  “就剛才…半個時辰之前…”荀彧說道。

  郭嘉眼珠子轉了轉,說道:“那么現在…”

  “等。”

  荀彧說道。

  劉協和王粲也在等。

  等水開。

  驃騎將軍的泡茶方式,已經漸漸的影響到了更多的區域,也更加的符合士族子弟的清雅高潔的自我追求。

  想一想也是,一碗不知道添加了什么的東西的打茶末子糊糊湯,然后喝下去翻涌上來的不是茶味,而是各種添加劑的味道,牙齒口腔之內沾滿了碎末,如何能體現“清雅高潔”四個字?

  以水沖泡,茶湯清澈,飲其精華,棄之糟粕。不正好符合士族子弟那種從內心深處的轉筆需求么?

  于是乎,驃騎將軍的茶,自然就成為了許多士族子弟新愛。至于原有的那種喝茶沫子的做法,雖然還有,但是也日益消退。

  劉協和王粲對坐,默然無言。

  周邊的侍從也是垂手恭立,不敢出聲。

  四周靜謐,只剩下呼呼的風聲和汩汩的水聲。

  劉協沒有說話。

  王粲更不可能在劉協沒有說什么話的時候,主動開口說一些什么,畢竟當下的場合,人員繁雜,根本不清楚誰是誰的人,所以也不好說一些什么。

  王粲左右微微瞄了瞄。

  或許,這就是陛下想要轉達的意思?

  水聲越來越大。

  “茶者,早取之,為荼,晚取之,曰茗。上者,生于爛石之中,中者,長于礫土之內,下者,育于沃土,表其華,失其實,不可用也。”劉協緩緩的說道,似乎在看著王粲,又像是在看著別的地方。

  王粲腦筋幾乎是頓時加入了燃油一般,如同渦輪一樣的旋轉起來,拱手畢恭畢敬的回答道:“陛下所言甚是。茶為之用,味性平寒,可解熱渴,去凝悶,除心煩也。然需擇之,江南亦有,失其味也,寒地為佳,為飲最宜。”

  在一旁伺候的小黃門,見水開了,連忙將水壺提給了在一旁跪坐的的宮女,然后宮女取水,泡茶,淡淡的茶香慢慢的在屋內蕩漾開來。

  宮女奉上泡好的茶湯,劉協微微飲了一小口,然后點了點頭,擺手示意,讓宮女也給王粲送去一碗。

  王粲連忙起身致謝,然后才重新坐下來,也開始飲茶。

  剛泡出來的茶,總是有一種特別的香味,而這種香味就像是人生當中的幸福一樣,轉眼之間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不知道去了哪里。

  劉協放下了茶碗,說道:“愛卿于關中,可是亦常飲此茶?”

  王粲拱手回答道:“此茶乃關中精制,價高量少,臣亦不得之也…”

  劉協表現的有些驚訝的樣子:“哦?果真?”

  “回稟陛下,此茶名為‘貢’也。百畝之茶,一年獲采佳葉百斤,經秘制精選,層層遴選,十不存一,方得此茶…”王粲回答道,“乃驃騎專為貢于陛下,尋常人等皆不可得…”

  “如此說來,到也是珍貴…”劉協說道,然后笑了笑,“既如此…來人,且取一錦囊,分些許給王愛卿…”

  “這…臣,謝陛下隆恩!”王粲愣了一下,旋即起身拜倒叩謝。

  “就這樣?”郭嘉皺眉道。

  荀彧點了點頭,說道:“某再三問過,確實如此,并無其他…”

  “錦囊?”郭嘉挑了挑眉毛。

  荀彧搖了搖頭說道:“乃宮中婢女粗制,并無玄機。茶,也是如此,僅僅是茶而已。”

  “這就有些意思了…”郭嘉嘿嘿笑了幾聲,這樣的難題顯然引起了他更大的興趣,“陛下…陛下果然是成長了啊…”既然茶葉和錦囊都是沒有什么夾帶,那么就說明關鍵并非是在茶葉和錦囊之上,而是劉協做出了這個行為所蘊含的潛臺詞。

  荀彧沉默著,思索著。

  “既然錦囊無異,那么必然就是落在了此茶之上!”郭嘉捏著胡須,眼珠子轉動著,“飲茶…嗯,贈茶…陛下將驃騎貢茶,轉送些許給王仲宣…取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之意?嗯,不對,不對…”

  “采茶薪樗,食我農夫?”荀彧皺眉道。

  郭嘉點點頭,說道:“多少有點這個意思,但是就這也還不夠啊…”

  荀彧忽然抬頭,瞪圓了眼:“雖則如茶,匪我思且!”

  郭嘉猛地一擊掌,哈哈大笑起來:“就是如此!妙啊!妙啊!陛下這真是…心思極巧,心思極巧啊…”

  荀彧臉上剛浮現了一點點破解謎題的欣慰,但是很快又隱去了笑容,顯得嚴肅起來。

  “呵呵呵…你不是應該高興么?”郭嘉斜著眼瞄了荀彧一下,說道,“陛下成長了啊,這不是應該高興的事情么?”

  “嗯…”荀彧點了點頭,說道,“是應該高興,只不過…”

  荀彧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一個怎樣的心情,雖然說發現劉協成長了,作為荀彧來說也算是看見了希望,但是就像看到彩票上的七個數居然都中了,然后才發現自己的彩票期數是上一期的…

  “敬陛下!”郭嘉沒管荀彧的糾結,而是舉起所剩不多的酒葫蘆,咕嘟嘟的喝光了,然后哈出一口酒氣。

  現在荀彧很尷尬。雖然說他和郭嘉一起,基本上推測出了漢帝劉協的意思,但是依舊沒有什么卵用。因為不管陛下是不是這個意思,明面上的證物就只有那一小袋錦囊的茶葉。

  一小袋,雖然不算是多平常,但是絕對也看不出多少異常的茶葉。

  因為王粲接受了這樣一袋茶葉就捉拿起來?

  開什么玩笑。

  那又能怎么辦?

  “如此,便只能等了…”荀彧緩緩的說道,然后嘆息了一聲,“陛下…唉…”只有等王粲做出一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來,又或是有證據表明王粲也同樣的明白了劉協的意思,才值得冒著天下指責的風險動手,否則貿然而動,說不得還有反效果。

  郭嘉顯然是有些微醺了,一手托著腦袋:“呃…你覺得驃騎將軍如何?”

  “什么?”荀彧愣了一下,沒有能夠立刻反應過來。

  “驃騎將軍…這個家伙,呵呵呵,跟我們都不太一樣啊…”郭嘉一邊撐著腦袋,一邊揮動袖子,就像是要讓袖子成為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一樣,“就連他那個旗,都分三種顏色…哈哈哈,當年不少人還笑話過,現在么…哈哈哈…”

  荀彧沉默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

  “大漢這條路啊…”郭嘉輕輕的揮著手,“我在走,你在走,大家都在走,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單獨這個驃騎將軍,走出了另外一條路?”

  荀彧依舊沉默者。

  “你看這酒,對吧?陛下今天給王仲宣的茶,對吧?還有這身上的…”郭嘉嘆了口氣,“如果說是別的人…你看著他昨天走的路,大體上就能猜的到他明天走向什么地方…可是,可是唯獨這個驃騎將軍,哈哈哈…”

  荀彧仰頭望天,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郭嘉像是絮絮叨叨的話語。

  心思簡單的人,往往多數都很快樂,雖然說可能生活很幸苦,要付出很多,但是因為精神上的負擔小,所以反而能獲取一些簡單的快樂,而對于像是郭嘉荀彧這樣的人來說,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思考這個,謀劃那個,所以基本上甚少有什么快樂的時候,有時候甚至不得不借助外物來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比如郭嘉喜歡喝酒,而自己呢?荀彧閉上眼,感受著院子上空的風,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你,你其實,也有想過吧?”郭嘉似乎覺得腦袋太重了,撐都撐不住,便干脆噗通一聲躺倒在了席子上,聲音也變得細碎了起來,“這天下…這個天下,總就是要找一條道路…一條新一點的道路…”

  “你是說,驃騎將軍走的,就是新的道路?”荀彧聲音很輕,輕得就像是天上的云。

  郭嘉呼嚕嚕的說道:“呃…不知道,但是這家伙的路子,不一樣,和現在的不一樣…其實,我想,主公,主公也在找新的路…呵呵…”

  “新的路?”荀彧喃喃的重復了一聲。

  郭嘉抬起一只手,然后指了指院子:“你家里的,我家里的,然后…呵呵,這難道不是主公的新路子?這是好的,這條路其實也對…”

  荀彧默然良久,然后低聲問道:“那你覺得…”話講到一半,一扭頭,卻發現郭嘉已經睡著了,細細的發出了一些鼻鼾來。

  “呵呵…”荀彧搖了搖頭,然后站了起來,默默的閉上了眼,旋即睜開,又似乎恢復了原本沉穩有度絲毫不亂的樣子,一邊向外走,一邊開聲吩咐道,“來人!祭酒喝多了…小心伺候著!等祭酒醒了,便說某先回府了…”

  “唯,唯…”侍從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荀彧系上大氅,出了大門,抬頭而望。

  門前一條路,橫貫東西。

  寒風從頭頂之上呼嘯而過,就像是呼喝著一些什么,又像是在追逐著一些什么。

  荀彧登上車,下令前行。

  “你我,皆于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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