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斐潛舉行青龍寺傳教士,呃,教化使的封賞儀式的時候,荀攸并沒有在觀禮的官員隊列之中,而是早早的跟斐潛請了假,因為今天荀諶要到長安來。
荀諶一來是因為到了年終,要將北地一帶的收入和關中一片的進行匯總,二來么,也是為了青龍寺大論。畢竟荀諶還要講一節的《書》,自然需要提前一些到長安了準備一二。
雖然說冬日不怎么好走馬,但是對于已經在北地待了較長時間的荀諶來說,騎術多少也練出來了,一路裹著風雪泥漿來到了長安之外。
“見過叔父…”荀攸遠遠的見到荀諶到了,連忙迎上前去。
荀諶停在荀攸面前,然后甩鐙下馬。有了馬鞍馬鐙之后,對于長途騎馬旅行的人來說,確實是一個很大的福音,至少兩條腿不用一直貼著馬匹,然后摩擦得鮮血淋漓。
不過就算是如此,長時間羅圈腿狀態,也是讓人夠嗆。
荀諶下馬之后,彎了半天的腰,才緩緩的挺直了,喘了口氣說道:“今秋賦稅如何?”
“關中、隴右業已收妥,只有川蜀…”荀攸回答道。九月初開始收繳賦稅,然后到了十一月才差不多收齊,而且這還算是非常有效率的了,若是之前像大漢對于地方沒有什么掌控力的時候,秋天的賦稅拖到春天都有可能,保不準就借著什么道路失修春汛泛濫,又將賦稅扣留在了地方上。
中央朝廷和地方勢力的抗衡,是郡國制度之下的通病。
荀諶點了點頭說道:“如此甚好。川蜀之中,也不必多敦促,徐元直自有分寸。”
兩人講著話,又走了一小段路,感覺自己的雙腿凝結的血氣散得差不多了,荀諶這才登上了荀攸的車輛,沿著官道緩緩往前而行。
“今日主公于青龍寺舉辦教化使勛授之禮…”荀攸說道,“主公也有吩咐,叔父可先至家中梳洗一番,略作休息…”
荀諶點了點頭。正常來說,荀諶到長安,第一件事自然是先去拜見斐潛,不過這一次斐潛并不在將軍府內,而且也不可能因為荀諶就將預訂好的教化使授勛的儀式暫停下來,所以就干脆先讓荀諶回家先休息,再來拜見,不算是違禮。
“教化使啊…”荀諶望著遠處的房屋街道,微微感嘆了一聲。
荀攸保持著自己微微向荀諶偏轉一個角度的姿勢,并沒有直接應答荀諶的感嘆。
一路無話,待回到了陵邑院中,洗去了風塵泥漿,又用了些點心吃食之后,兩個人才重新坐到了一處,討論起關于教化使的事情來。
“主公此番教化使,如潤物細雨,化于無聲…”荀攸緩緩的說道,“如今某往來隴右,途中多有見羌胡,多有著襜褕,直襦者,亦有行漢禮者,言漢語者,若非相貌迥異,幾與漢民無異…”
荀諶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到:“主公此舉,化胡為民,可增人口,可定邊疆,乃上上之策也…昔日邊疆不穩,時叛時平,或有貪官腐吏魚肉鄉野之故,亦有漢胡風俗不通,言語不明,政令不清之害也…如今胡人知曉漢令,明漢禮,久而久之,便與漢民同,然公達需謹記一事,不可因胡漢之別,而偏頗律法,失了主公本意。”
荀攸自然是應下。雖然荀攸只是主管經濟,不怎么管理門下曹的那些事情,但是漢代官吏并沒有像是后世分得那么清楚,隔著一條街就說不是防區了,然后就和賊人干瞪眼。有時候事發突然遇上了,該管也就管了。
這種職責分配形式,說好處有好處,說壞處也有壞處…
不過很顯然,荀諶和荀攸的關注點依舊是在教化使上,對于漢代當下這種職責形式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除此之外,主公還可以教化使填補邊疆空虛,平建吏制…”荀攸繼續說道,“有授教之恩,胡民自然信服…”
東漢以來,對于邊疆的忽略,導致邊疆很多地方都沒有管轄到,一個是因為胡人侵擾,另外一個就是官吏不足,現在有了這些教化使,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填補這些長時間沒有官吏管理的區域,并且這些教化使因為和之前授教區域的胡人多少混得臉熟,再去行使管理權的時候,胡人大概率也都會看幾分面子。
如此一代代教化使的階梯遞進,十年八年之后,齊民編戶也就順理成章了。
到時候這些穿著華夏衣袍,說著華夏話語,寫著華夏文字,聽從華夏號令,給華夏王朝上繳賦稅的胡人,又和原本的漢人有什么區別?
再過一兩代人,這些胡人也就基本上成為了漢人。
“主公之舉…”荀諶看了荀攸一眼,又說道,“向來深遠…教化使有化胡之妙,亦有他用之途…”
教化使還有除了教化胡人穩定邊界之外的其他用途?
荀攸皺了皺眉。
“呼…”荀諶微微呼出一口氣,“某倦了,便如此罷…若主公回府,便來喚某…”洗了澡,又吃了些東西,旅途上的疲憊也就如同海浪一樣一波波的沖刷而來,讓荀諶明顯有些困頓欲睡了。
荀攸自然是連忙答應,然后靜靜的退出了后堂,讓荀諶好好休息一下。一邊往前院走,荀攸一邊心中琢磨,這教化使另外的一個作用究竟是什么?
拐到了書房,坐下之后,荀攸心不在焉的隨手抓了本書,翻了翻,又放了下來,呆呆想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不由得站了起來,背著手在書房之內轉了兩圈,然后又轉回了桌案之前,閉上眼沉吟了片刻,拿起了毛筆,便寫道:“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
青龍寺,教化使的授勛儀式已經結束了。
獲得了榮耀和封賞的教化使登上了早已經準備好的華蓋車,從青龍寺出發,然后前往長安夸街巡游。從學宮大比而產生的夸街行動,很受歡迎,因此斐潛也就順理成章的繼續沿用了。
不過斐潛并沒有跟著教化使返回長安,一來這個時間是屬于教化使的榮耀,自己去了就等于是喧賓奪主了,二來么,蔡琰也正式的在主殿登臺,講述句讀之論…
蔡琰今天穿的,依舊博士官服,紅黑之色,顯得莊重沉穩。
蔡琰沒有往斐潛這邊看,而是目視前方,很是平穩的模樣。
嗯,斐潛揉了揉胡須,也收回了目光,一轉頭卻看見龐統正在一旁目光炯炯的盯著自己…
黑包子,不是,黑鳳雛,你這樣,是幾個意思?
“主公可是欲用女官?”龐統低聲道。
斐潛眉毛微微動了一下,說道:“士元何出此言?”
龐統斜斜往蔡琰之處看了一眼…
正在此時,鼓聲響起,蔡琰緩緩的步上高臺,待鼓聲一落,便清聲開言:“今日之講,乃句讀之論也…”
“句讀之始,源于三代,禮記中有,離經辨志之語,便是句讀。離經,謂斷句也,辨志,明文意也。夏殷教法,已以授讀為要,故可振本知一,聯字分疆…”
“句讀之法,以校勘,以側點為句,中點為讀,凡人名,地名,物名,并長句之小句,從中點也…諸點語斷之處,以側為正,合并細分…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此三者,乃大學之綱要也,領全篇之重,語意完善,故為句讀。”
“另有文意未斷者,為讀,復舉上文者,為讀,上反言而下正者,為讀,上有呼而下字者,為讀。綱于上,目于下,綱為句,目為讀,目盡為句。目在上,綱于下者,諸目皆讀,目盡為句,綱獨為句…”
不得不說,蔡琰在學術上,不管是在氣場還是在知識量上,都是相當強大的,幾句話下來,簡單明了,立刻就鎮住了場面,也吸引了臺下諸多學子的注意力,紛紛肅容靜靜聆聽起來。
斐潛位于一旁,也是靜靜聽了片刻,然后微微擺擺手,悄悄的帶著人從側面退了出去。既然蔡琰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開場,也就等于是成功了一半,至于后面的內容,按照蔡琰的知識底蘊,定然不可能崩盤,所以也就沒有必要繼續為蔡琰站臺了。
相比較聽完蔡琰的句讀之論,斐潛對于龐統方才冷不丁的冒出的一句話,更感興趣一些…
到了側殿之中,斐潛示意龐統一同坐下,然后問道:“士元有話,不妨直說…”
斐潛讓蔡琰到青龍寺做句讀之論,很多人以為只是文章文學上面的問題,可是嗅覺敏銳的人,卻感覺到了一些其他含義。
比如龐統。
龐統沉默了片刻,說道:“主公有包容天下之心,統心懷敬佩…然女子為政,弊大于利也,主公不可不慎…”
弊大于利?
斐潛揉了揉下巴上的胡須。
很多人以為女性在封建王朝之中,一直都是存在于嬪妃系統里面,作為皇帝的性伴侶存在的,實際上這個觀念并不正確。
漢代有很多女性官職,秦朝也有不少,周禮之中,也有一些關于女性官職的記載,說明其實時代越往前,對于女性的約束越小。
女性并不是從一開始就處于弱勢地位的,而且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變成后來的模式的,在春秋戰國時期,男女基本上都還是很平等的,雖然在力量上有些差別,不過依舊有女兵,女騎手,女武士,不過到了東漢時期,女性漸漸的就被套上了一些限定詞,最為有意思的是,在這些限定詞一個個的套在女性身上之后,就連女性自己,似乎也漸漸的接受并且習慣了。
這個事情,其實也不完全是儒家的鍋。
儒家之所以后來很是反感女性作為領袖,一方面是順水推舟,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一開始的幾個太后,確實沒有帶個好頭…
宣太后,可能大家未必有印象,其實就羋月傳里的那個羋月,中國第一位太后。之前都稱之為王后,但是宣太后呢,覺得自己功勞大大的,王后這個稱謂小小的,很是不相符,便改為太后之稱。
稱呼么,原本也不算是什么事情,但是宣太后除了政治上面的敏銳手段之外,葷段子也是相當強悍的,搞得韓國使者面紅耳赤下不了臺…
至于羋月老太后有沒有養些小白臉,這個其實也和其他男性執政者一樣,沒什么好指責的,也可大可小,可是后來的趙太后,秦始皇的母親,就多少有些感情用事了,養了一個假太監也就罷了,反正是個玩物,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結果趙太后竟然偷摸著給那太監生了倆兒子,這讓秦始皇怎么忍?
然后還有劉邦的呂后,也是心狠手辣的不行,再加上還有漢代的竇太后等等各個太后,手腕也是了得…
這些太后的出現,導致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默契的開始往女性身上扔枷鎖,一邊大肆謳歌女性的溫順柔美,一邊有意識的避開了女性的才能專注于女性的外貌。甚至史官從漢代開始,也漸漸的不寫女性在朝廷當中擔任的官職,越往后記載便越是稀少,最終成功的將女性淡化出了政治圈子。
不過,總是有些漏網之魚,比如武則天。
然后宋朝之后,就將這個口子往死里勒,可惜奈何又蹦出了一個慈禧…
女性當官執政難道就是意味著災難?
其實也未必,歷史上男性執政的時候,也不見得各個都是明君,只不過女性執政時間相對較短,而且就那么幾個,相比之下,實在是明顯的不得了。
如果在漢代推行女官制度,給女性一個上升空間…
后世又會變得怎么樣?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命題。
不過當下,斐潛想要推行這個命題,或者是展開實驗,自然需要先搞明白龐統究竟是怎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