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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7章 交叉

  夜色深沉,吳郡政務廳當中,幾盞油燈明晃晃的亮著,正中孫權的身影映照在四周的墻壁之上,或大或小,或明或暗。

  孫權憑案而坐,看著往來的文書。縱然做到了現在的位置上,依舊是要做許多的案頭工作,不是完全將事情丟給屬官了事就可以的。

  雖然說大漢的官僚體系已經差不多崩壞,但是大體架構依舊保留了下來,成為了當下孫權建立新體系的摹本,而這些往來的文書,就是孫權對于自身江東體系的節制,協調和管理。

  周瑜來了。

  然后周瑜又走了。

  行色匆匆并非是周瑜本意,但是畢竟只有這樣,才能讓孫權放心。周瑜之前就表示,如果沒有大事,便會在巴丘督練兵卒,若不是這一次實在讓周瑜看不下去,也未必會來這么一趟。

  孫權對于周瑜,又愛又恨,又妒嫉,很是復雜。

  可以說在當下江東之中,周瑜的地位完全不比孫權低,其原因也很簡單。首先周瑜他是跟隨孫策一起起兵的人,那時候的江東還是一盤散沙,什么都沒有,可以說孫氏有江東的基業,基本上就是靠孫策和周瑜一起打下來的,所以說周瑜是東吳基業的開創之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周瑜對東吳來說,跟開國重臣是沒什么分別的。同時,在孫策隕落的時候,也是周瑜安撫協調了那些老將,讓這些老將一同支持孫權,可以說周瑜對于江東,對于孫權都是有恩的,如果沒有周瑜的話,那江東早就變得一盤散沙,沒有了團結在一起的可能性。

  因此,孫權也封了周瑜為大都督,兩個人表面上似乎很融洽,但是實際上孫權并非把手中的兵權都給了周瑜…

  無他,權衡而已。

  孫策開辟江東的原班人馬,很多都是淮泗一帶的,基本上算是淮泗派,而在江東,以江東四家為首的,大體上可以稱之為本土派。

  孫權想要在這兩個派別之中找到平衡點,但是很顯然,這個平衡點并不是那么好找…

  雖然現在整個政務廳安靜寧謐,但是之前在此爆發出來的爭吵,卻依舊在孫權的腦海之中碰撞著,喧囂著…

  …(╬ ̄皿 ̄)…

  “主公,若欲人不知,除非莫為之!”周瑜很是憤怒的看著孫權,看著這個行事方式和孫策完全不一樣的家伙,難以抑制的憤怒,讓周瑜甚至都不想再維護表面上的尊敬。

  孫權一愣,旋即怒氣上升:“周公瑾,汝好膽!”若是前一段時間,孫權也不敢這么和周瑜攪拌,但是現在孫權覺得自己已經有一定的實力了,再聽聞周瑜不客氣的話語,自然是憤怒不已。

  周瑜沉默了一下,目光如刀一般,刺得孫權后背都有些冒汗。

  “主公以為得計,收割越人屯田,一來可穩基業,二來可攏四族,殊不知其實是暗埋禍根,早晚便是基業傾覆!”如果說其他得事情,周瑜還可以忍下,那么一旦涉及到孫氏基業得問題,周瑜絕對不會袖手旁觀。因為對于周瑜來說,這孫氏的基業,便是孫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印記。

  江東四大家,已經是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架構,主家一枝獨秀作為領導者,引領著方向,面向著未來,而其他的旁支和小姓則是作為補充,協助主家,一同向前而行。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江東四家其實就是一個整體,聯姻就像是一條條的紐帶,四家雖然在某些程度上會有些摩擦,但是整體上還是目標一致。

  孫權抓捕越人,然后作為奴隸來軍屯,然后四家沒有說話,笑瞇瞇的也收了孫權送來的越人,但是并不代表四家就和孫權坐在了同一輛戰車上!

  “何出此言?”孫權有些愕然,沉吟半響,便直接問道。

  周瑜深深吸了口氣,也是略微平復了一下,低聲說道:“主公,此舉無異于殺雞取卵,飲鴆止渴,終有大亂也…民怨盈沸,其利未半,何苦為之?”

  孫權分潤越人,似乎和江東四姓達成共識,一同進退,但是實際上孫權承受了所有的民憤,而江東四姓一方面表示這都是孫權要做的,一邊笑嘻嘻的收納了越人。然后縱然孫權的越人利益占據大半,但是孫權要很多相應的支出啊,所以整體下來,孫權收到的利益,實際上反而未必能比江東四姓落得更多。

  另外一個方面,越人畢竟不是春天的韭菜,而是人啊,總歸是要一個生養的時間,短時間內抓捕了這些越人,看起來是不錯,但是然后呢?既然被抓來的越人是奴隸身份,那么就等同于一個工具,那么對待一個廉價的工具,就像是一次性碗筷一樣,又有誰會去珍惜?所以必然會以極快的速度消耗,就算是孫權給這些奴隸一點點的湯水保其生存,也會因為奴隸們的不滿和反抗,導致奴隸迅速折損,快速的消耗殆盡。

  到了那個時候,孫權就必須面對兩難的抉擇,一個是抓捕越人的成本越來越高,畢竟沒有人愿意生下來就當別人的奴隸,越人的逃亡和反抗,也就成為了必然;二來為了保持先前開墾的屯田,要么孫權就要被迫將原本的手下轉化成為奴隸,因為只有奴隸才能產生高額利潤,要么就要放棄照料這些人手不足的田地抑或是放棄以奴隸耕作的模式,而不管是哪一種,都會對于孫權的政權有極大的震動…

  江東四家呢,一邊煽風點火,一邊坐收漁利。

  孫權沖上去搏斗撕扯獵物,江東四家就在后面給雙方加油助威,表示自己是公平公正的,然后孫權贏了,便一邊上去舔孫權的傷口,讓孫權爽歪歪的同時也舔些血吃下肚,另外一邊也立刻啃咬些獵物下水什么的,畢竟大部分肥肉還是要留給孫權的,渾然忘記了之前還給獵物加過油…

  直至一天,孫權傷痕累累的倒下了,江東四家便會哄然而上,啃咬著孫權的尸首的同時再次重申,自己是站在正義這一邊的,嚷嚷著正義或許會遲到,但是絕對不會缺席什么的口號,將孫權的尸首分潤一空,將孫權的下水丟給也同樣傷痕累累的那個獵物,或者將其培養成下一個孫權…

  “這是何苦?這又何必?”周瑜一點點的分析給孫權聽,然后看著孫權,“主公年不過二十,只需固守,不出十年,江東便如磐石一般,何必行此冒進之舉?”

  “公瑾兄…”孫權聽完,默然良久,長嘆一聲,“若某十年皆無建樹…莫說十年,便是三載,也是分崩四離啊!如今天下,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斐驃騎盤踞關中川蜀,曹司空眼見侵吞冀幽,而江東,左有荊襄劉景升攔路,右有諸姓越人掣肘…公瑾兄,某若不行此急策,又能如何?”

  孫權說的,也算是推心置腹。

  孫權就像是孫氏基業的總裁,但是總裁之外,還有各路投資者,比如吳夫人的兄弟那一幫人,甚至還包括周瑜這樣的老將,如果說是孫策,多少還有一同開辟江東的情分聯系,而孫權這個后來者,若是拿不出什么策略利潤來,這個位置也自然別想著能坐多久…

  就算是孫權沒兄弟了,還有子侄,再不濟還有吳氏外戚呢!

  因此,孫權的危機感,其實很強烈。

  周瑜看著孫權,終于是明白了他和孫權最大的分歧點。周瑜看重的是孫氏的基業,而孫權看重的是他自己的位置。雖然兩個人在某些地方的利益和目標是相同的,但終究是像兩條不同的線,短時相交于一處,旋即走向不同的方向。

  周瑜站了起來,“話已至此…望主公三思…某,告退…”原本周瑜還準備了一些方針和策略,但是現在么,周瑜覺得,就算是說了,孫權也未必肯聽,就算是聽了,也基本不會去做,也就懶得再多費口舌了。

  “…”孫權沉默著看著周瑜躬身,然后一步步退下,欲言又止。

  周瑜退到了接近門口的位置,忽然站住了又轉身走了回來。

  孫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公瑾兄…”

  “主公,”周瑜拱手,“黃氏弓弩之事…主公手尾還需再處理一二…”

  孫權:( ̄口 ̄)

  “屬下告退…”周瑜收回了目光,低下了頭,再次告辭而出。

  當再次回想起之前的場景,孫權才意識到,周瑜最后的哪一句話并非真的是周瑜找到了什么相關的證據,而是從孫權的反應當中得到了證據而已。

  又落到了周瑜的算計之中,孫權既覺得有些無奈,又有些羞憤。

  畢竟孫權自己也知道,他和周瑜在智力上的差距,多少還是有一些的。

  不過,這并不能改變孫權的原有策略。

  孫權將手中的筆放下,揉了揉有些酸脹的手腕。

  江東從孫策開始,到現在孫權接手,已經逐漸發展到了瓶頸。

  向東,一片汪洋,雖然孫權也聽聞江東四家手中有些造船技術,但是畢竟是江東四家的,而且大海之中風云莫測,能確保一定有收益?

  向南,山越就不說了,單單是那些長了千年的密林,就夠讓孫權頭疼了。漢代在沒有進入小冰河時期之前,南越這一帶就類似于熱帶雨林…

  就算是放火燒田,也要靠近水源,才能改造為耕地,因此向南發展的成本也是非常高,并且不保證收益。

  唯二的選擇,就是要么向北,要么向西。

  向北就是曹操,向西就是劉表。而對于江東來說,向西的渴望,或者說是戰略需求,明顯要大于向北。畢竟大江東流去,原本的天險在荊州面前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計,位于上游的荊州可以順流而下進行攻擊,而江東卻只能是逆流而上…

  若是能攪亂西面北面,自然孫權就有機會趁亂而取。

  在這樣的大戰略思路之下,孫權當然希望在中原的這些家伙都打成一團,然后自己就可以從從容容的坐收漁利。就像是歷史上日不落帝國一樣,大陸攪屎棍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孫權不知道什么是大陸攪屎棍,但是并不妨礙孫權企圖在斐潛、曹操、劉表之間制造矛盾,期望能夠達成所設想的目標。

  可是,這位于中原的斐潛、曹操、劉表三人,怎么就沒什么動靜?難道說被識破了?也不至于啊,派出去的都是孫家多年養下的死士,斷然不能泄露半分…

  或許,再等等?

  孫權轉頭,將身后懸掛在劍架之上的長劍取了下來,輕輕用力,在油燈之下抽了出來,寒光四溢。

  這原本是他兄長孫策的佩劍,后來孫策送給了他。

  長劍三尺三,寬三指余,雙面有刃,中開血槽,劍身之上的鋼鐵花紋在油燈下越發顯得閃耀。劍身吞口之處雕刻著一頭睚眥,上下犬牙,圓眼怒視。劍柄是用細細的麻繩混雜了皮革纏繞,保證了握持手感,又不至于因為沾染血跡而過于滑手。

  孫權先將長劍對著油燈,然后一點點的從底部看到劍尖,查看是否有銹跡產生,然后又取了一方錦帛,細細的,一點點的,沿著劍身向上擦拭…

  自己已經爬到這個位置上,越發的感知到了權柄到底有多可貴,豈能就這樣輕易放棄?

  臉皮什么的,就是浮云了。

  個人的立場不同,自然感覺不一樣。

  對于周瑜來說,他想要守護的只是孫策的這一份基業,至于孫權個人,只是在這個前提之下的基業守護者。而對于孫權來說,雖然同樣也想著孫氏的基業,卻是在孫權他自己統管之下的孫氏基業。

  因此,孫權覺得他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當下最為正確的手段么?

  為什么就沒有人能夠理解他?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孫權輕聲念叨著,“天時臨兮雷霆怒,盡殺敵兮戰于野。出吳郡兮行不反,據長江兮進中原。攜長劍兮挾吳鉤,逐失鹿兮定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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