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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6章 坐井何觀天

  賈詡摘下了自己的頭冠,隨意彈了彈頭冠上面的灰塵,然后又重新戴在了頭上,如果不是知道李儒好潔凈,自己絕對是懶得多此一舉的。

  沒有風沙的河西,還能叫做河西走廊么?

  賈詡表示都習慣了,既然有風沙,等下還是會吹得一頭灰,那么現在彈一彈,又有什么意義呢?

  李儒依舊裹在皮裘之內,面容消瘦。

  “這…”賈詡圍著李儒繞了兩圈,左看看右看看,搖頭嘆息道,“…師兄你這身體…”

  “咳咳,放心吧…”李儒輕輕咳嗽了兩聲,“一時半會死不了…這一路來,關中如何了?”

  “關中啊…”賈詡哈哈笑著,一邊扶著李儒前行,一邊說道,“好著呢…這群小子老老實實,連放個屁都不敢…”

  李儒也是笑了笑,兩人進了議事廳,坐了下來。

  李儒和賈詡對于關中的那些士族,其實并不是非常的感冒。認為這些家伙已經配不上關中的這個名號了,就跟被馴化了家狗一樣,失去了在野外撕扯廝殺的血性。當然,李儒擔心的,也不是關中士族,失去了野性的家狗,讓它吃菜就能吃菜,讓它吃屎就只能吃屎,無關輕重。

  李儒更關心的是斐潛會不會在關中待著,然后待著,然后不知不覺之中,就漸漸的失去了向前的勇氣…

  就像是當年的董卓。

  賈詡隨意看了一眼李儒桌案上攤開的書卷,顯然是李儒正在看的,不由得挑了挑眉毛,“潛夫論?”

  李儒點了點頭,指了指書卷,說道:“你覺得此書如何?”

  《潛夫論》是東漢王符所寫,其內容多數是討論治國安民之術的政論文章,涉及廣泛,基本上什么都有,對東漢后期朝堂提出廣泛尖銳的批判,認為東漢已經處于“衰世”之中了,并引經據典,用歷史教訓對統治者加以勸誡…

  “書倒是好書,不過么…”賈詡嗤笑了一聲,搖頭說道,“坐井觀天輩,何言可明之?”

  李儒哈哈笑了兩聲,卻似乎被氣息嗆到,不由得又咳嗽了兩下,才說道:“…說的也是…不過,文和可有想過,坐井之人,為何觀天?”

  “還不是因為…”賈詡下意識就想要回答,講了一半卻停了下來,看了看李儒,神色有些怪異,“師兄你是說…”

  李儒擺了擺手,沒有接話。

  兩個人一時間都沉默了下來。

  王符是庶出之子,舅家無親,所以在家鄉受歧視,又不茍于俗,不求引薦,所以游宦不獲升遷,于是憤而隱居著書,終生不仕,譏評時政得失,又因“不欲章顯其名”,故將所著書名之為《潛夫論》。

  好了,問題來了,這個王符的這個“潛夫”,又是在說誰?自然就是說他自己是潛夫了,那么是他愿意“潛”,還是被迫“潛”了?

  故而王符,終生不仕。

  李儒沉吟良久,才緩緩地說道:“光武之后,便是固守山東,再無寸進,何故也?須知棄西之策,非一日之寒,坐井之壁,亦非一日之功…”

  “以國力而論,光武之始,明章之治,亦不遜于文景之時也,以將帥而論,竇破燒當,班定西域,亦不遜于衛霍之才也,然有《兩都》出!‘東都主人喟然而嘆曰,痛乎風俗之移人也。子實秦人,矜夸館室,保界河山,信識昭襄而知始皇矣,烏睹大漢之云為乎?’”李儒喟然而嘆。

  《兩都賦》是什么?是班超之兄,班固所寫,當然,據稱是受命而寫…而且更加諷刺的是,班超辛辛苦苦出使西域,班固輕輕松松在后方做了《兩都賦》,然后抹殺了班超的一系列的付出和努力…

  這其中若是沒有朝堂之上的博弈,誰信?這其中沒有家族之間的恩怨糾纏,你信?這其中沒有利益分配的各種問題,鬼信?

  光武帝僅僅滿足于偏安于雒陽么?

  顯然不見得,當年光武也曾經感嘆自己的國土不夠遼闊,但是太傅鄧禹說“古之興者,在德厚薄,不以大小”,加上天下初定,人心思穩,還有山東士族的關系,所以最終光武也就沒有再動。

  不過么,人都是貪懶讒的,因此在一個地方太舒適了,也就不想動了,光武沒有下這個決心,漢明帝雖然有這個愿望,但是漢章帝又將這個愿望涂抹了個干凈。漢章帝已經算是皇三代了,從小就在舒適的環境當中長大,又怎么能夠理解光武的遺愿?

  高墻就這樣壁壘起來,處于中間的人,也漸漸朝著青蛙轉變。

  “關中亦有子弟不解驃騎之志,言語之中多有隔絕胡蠻,專于中原之說…什么攮外者需先安于內…”賈詡也是笑,然后說道,“殊不知攮外安內本為一體,何有先后之說?內有紛爭,外有敵患,何日方有盡時?如不趁兵盛之時開疆,難道還等衰敗之日,讓旁人來此辟土么?光武之應,明章之失,皆如是也…”

  “如今匈奴內附,鮮卑相爭,西羌散亂,何妙于此乎?”賈詡接著說道,“驃騎心胸深遠,淺薄之輩自然是難望其項背耳…如今驃騎身份貴重,難免多了些鄧、崔之徒,若是因此…所以么,師兄擔心的也是不無道理…”

  賈詡忽然嘿嘿笑了兩聲,挑了挑眉毛,說道:“要不…”

  李儒將目光落在了桌案之上的《潛夫論》上,沉吟了良久,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暫不得時也…”

  賈詡翻了翻白眼。好么,你勾起來的話題,現在又跟我說沒到時候,你是師兄,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不過倒也可以做些準備…”李儒話鋒忽然一轉。

  賈詡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某就知道!”

  李儒微微笑著,沒理會賈詡,捋著花白的胡子,目光卻看向了遠方…

  …這里是跳躍的分割線…

  依舊在關中的斐潛自然是不知道李儒和賈詡這兩個家伙碰倒了一起,會產生出什么樣的化學反應,斐潛他現在正在為了徐岳的前來而高興。

  徐岳這一次千里迢迢而來,帶來的是師傅劉洪新鮮出爐的歷法…

  歷法這個玩意,有的人覺得會無所謂,畢竟又不是打打殺殺,一點意思都沒有,但是實際上歷法在華夏歷史上,甚至在整個社會的文明提升上,都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斐潛知道,大體上來說,整個世界,是三維半的,當然像是斐潛這樣的,應該就是四維的了,雖然說這樣的說法未必完全準確,但是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理解了時間和空間,文明的花朵才會盛開得更加明艷。

  人們根據晝夜交替的現象,形成了“日”的概念;根據月亮的陰晴圓缺,形成“月”的概念,根據四季交替現象而形成了“年”的概念。但是問題是,這三個概念之間,誰也不搭理誰,都是各自玩各自的。

  而歷法,就是將這三個相互之間別扭的家伙,放到一個相對看起來比較規整的框架之內,讓一年里面出現整數月,一月里面出現整數天,方便人類對于時間的整體概念的認知。

  歷法問題的復雜性全在于回歸年和朔望月這兩個相對來說大一些的周期么,實在是太零碎了一些,這兩個家伙和“日”的關系,甚至要到小數點后面的好幾位,不像是手掌到手肘那么一目了然,所以歷法總是顧此失彼,不能同時協調好年月日的周期…

  上古時期,華夏用的是黃帝歷,也就是天干配地支,然后定四時成歲,雖然比較粗糙,但是也奠定了華夏歷法的基礎,甚至一部分內容也一直沿用到了后世。道教之中也以黃帝紀元為開元元年,比西方的耶穌紀元要早2697年…

  后來到了戰國之后,秦朝一統天下,便推行秦朝用的顓頊歷,后來漢代之初,首次將二十四節氣加入到了歷法之中,讓百姓能夠更加明晰時令變化,稱之為太初歷。后來又有三統歷和四分歷,而四分歷則是從元和二年開始,一直用到了當下。

  因為月和年,總是和日有些偏差,一年兩年無所謂,十年八年還湊合,但是一百年兩百年,這積累出來的差距就十分的明顯了。就像是四分歷,其實已經很精確了,規定一年是365天又四分之一,但是就是因為相差那么一點點,再加上因為處理月相的時候沒有考慮月球變換的遲疾問題,導致到了一百多年之后,不論是在二十四節氣上還是在月行有遲疾上都是出現了一些的問題。

  “…故以五百八十九為紀法,以百四十五為斗法,成此歷也…”徐岳緩緩地說道,每個字斐潛都能聽得清,但是又都聽不明白,“又制遲疾以步月行,方于太初四分…演黃白之交,以西退行…”

  徐岳講述了半天,看見斐潛幾乎都要一個眼球掉地上,一個眼球飛天上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不講了。

  “這個…呵呵…”斐潛多少有些尷尬。

  徐岳摸了摸胡子,欲言又止。當年劉洪在徐岳面前對于斐潛也是多有贊語,說斐潛擅長數術,又明物知格,是不可多得的掌握高深歷法算數的人才,而現在看來么…

  “這個…小子有問,這黃白之交,當以羅為初,亦或是以計都為始…”一句突如其來的問話,不由得吸引了徐岳和斐潛的注意,回頭一看竟然是在一旁闞澤說出來的。(本章說注)

  徐岳正準備回答,猛然間反應過來,不由得瞪大了雙眼,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闞澤,說道:“汝既知黃白,可知月過周分,當有寸度?”

  闞澤看了一眼斐潛,有些小心的說道:“這個…也知道,劉公書卷之中,亦有提及…”

  徐岳愣了愣,看了一眼闞澤,又看了一眼斐潛,再看著闞澤,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向著闞澤招手說道:“果然皆是定數!定數!哈哈,哈哈哈…來來,到這來,我來告訴你…”

  徐岳一邊笑,一邊從身上取出了隨身攜帶的木牘筆刀,也不管之前木牘上面寫的是什么,便三下兩下刮削而去,然后又重新給闞澤一邊寫一邊講解,頓時一大一小湊到了一處,倒是將斐潛撂在了一旁。

  “這個…”

  徐岳正講得開心,沒理會斐潛。

  “那個…”

  闞澤正聽得專心,也沒有聽見斐潛的話語。

  斐潛(눈_눈);

  好吧,好吧,你們爺倆聊會,我去轉轉再來…

  對于完全陷入了學術討論的狀態之下的徐岳和闞澤,斐潛也沒有什么辦法,只好背著手,悄悄地溜出了偏廳…

  “主公,這歷法…”黃旭也忙不迭地跟了出來,對于歷法,他比斐潛還要更差,也更不清楚到底講了一些什么。

  斐潛回頭看了看還在激烈的討論著的徐岳和闞澤,說道:“你不懂這個…也沒有什么,不過…這個歷法啊,不是為你我而定的,也不是為了士族子弟而定的…這歷法啊,是為了農桑而制,是為了天下而定的…”

  在太初歷之前,所有天下的農戶耕作,都需要老農指導,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情,鄉野之間的三老權重非常大,而到了太初歷頒布之后,很多農戶就可以根據二十四節氣來自己判斷耕作時機了,三老的權重,也就逐漸往下降,直至當下,幾乎已經是可有可無,并不是每個的鄉縣都必須設立的了。

  歷法等同于一道亮光,給文盲世界的農夫照明了道路,告訴這些人每一個月大概是要做什么,這不管是對于統治者還是普通勞動基層民眾,都是一個偉大的時間上的工具。

  斐潛因為后世的關系,對于公歷歷法倒是比較熟悉,但是對于華夏原有的歷法體系基本上沒有什么概念,加上對于漢代當下的社會狀況的理解加深,更加明白其實對于一個農夫農婦來說,一個后世的公歷,其實并沒有什么卵用,也根本記不住,什么大月三十一小月三十還有什么二十八二十九天的,農夫農婦大字不認得幾個,連數十個手指頭也未必能數清楚,更不用說什么水漏計時器了。這種最粗笨的東西,都還是要大戶人家才會有。

  對于絕大多數的農夫農婦來說,唯一用來判斷時間的方法,除了日頭長短之外,便是天上的月亮陰晴圓缺,因此一個準確的二十四節氣,一個準確的朔望月歷,比什么公歷自然是更加的直接并且有效。

  因為四分歷已經推行了一百多年的關系,到了現在二十四節氣和朔望之間已經出現了較大的偏差,徐岳帶著最新的歷法前來,無疑就是給斐潛當下的農業生產帶來最新的時間工具,對于整個農學的發展也是大有裨益。

  “此歷,有大用啊…”斐潛回頭望望,然后轉回來對著黃旭說道,“讓人速去請子敬來…就說有重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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